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懼學、憂鬱、自傷,這本書離我太近了!與「蔡伯鑫」在空橋上相遇──讀《空橋上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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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空橋上的少年》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閱讀經驗。我一邊讀,一邊做筆記、寫下感想和疑問,然後沒翻幾頁,就找到了回答,彷彿這本書在跟我對話,彷彿它是一潭有生命的水池,會按照我的心情變化,讓我在倒影中看到不同時期的自己。

空橋上的少年

空橋上的少年

《空橋上的少年》也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不是書不好看,而是太好看,甚至「好看」不是確切的詞——這本書離我太近了。書中的少年少女們經歷的懼學、憂鬱、自傷、自殺未遂、強制入院、逃避、徬徨、無助,都是我經歷過的,甚至,我到現在都還在經歷餘波,我沒有「走出來」,而是一直往前行。

《空橋上的少年》是什麼樣的一本書?為何讓我每讀幾頁就會心一笑或失聲痛哭?其實,它的故事(或故事之一,因為還有另一個故事)很簡單:17歲的張朋城在台北某家大醫院的青少年日間病房待了四年,一直回不了學校。最後一年,他面臨一個重大的抉擇:要符合(父母、老師、醫生、朋友,或許也有自己的)期待回到學校?還是繼續待在醫院,進入成人日間病房?

好困難的決定,而且,這真的是個決定嗎?懼學真的像開燈關燈,只要當事人「想要」回學校,就可以回去?不是的。懼學的孩子是因為恐懼不安,所以才回不了學校,才會都到學校門口了,但還是「下不了車,只能坐在車裡,隔著車窗,看向學校的圍牆、還有大門。

然而,多數大人無法理解懼學孩子的恐懼。他們會認為孩子是鬧情緒、偷懶、抗壓性弱、自我中心,聽到孩子不想上學,他們會質問:「不上學,那你以後要做什麼?」或擔心:「那,以後……怎麼辦哪。」他們會好說歹說、威脅利誘孩子去上學,孩子躺在床上不起來,他們就用罵的、用吼的、用推的、用拽的,甚至找警衛、警察、醫生來。所有的孩子都要上學,如果一個孩子不上學,一定是因為他不正常,不正常就要吃藥,有病就要看醫生。

但是,孩子不想上學的原因千百種,無法用「他病了」三個字蓋棺定論。孩子不想上學,可能是有身心方面的問題,可能是不喜歡老師威權壓迫的管教方式(雖然現在不能打了,但老師還是有很多方式讓孩子懼怕),可能是遇到同學排擠霸凌,可能是覺得學校很無聊學不到東西(雖然時代進步了,但很多教學方式還是很死板),或是像朋城說的,一開始只是一件看似微小的事,比如本子找不到,已經遲到了,翻箱倒櫃就是找不到,再怎麼努力找都沒用,就想:「我寧可不要遲到,今天就不要去學校了。

這樣的「小事」會讓大人好氣又好笑:「沒帶就沒帶,有什麼大不了的,幹嘛在意啊!」可是,小孩對負責、守時、誠實看得比大人認真(雖然他們不一定做得到),孩子不像大人已習慣虛應故事、混水摸魚,他真的會因為一件事做不好,接下來好幾件事都搞砸,因為他對自己失望,也認為大人對他失望了。確實,大人看到小孩一件事做不好,就會無限上綱「你每次都這樣」。

這樣的挫敗感會慢慢累積,到最後就真的認為自己一無是處,什麼都做不到,就像朋城說的:「開始變得對所有的一切,都會怕。」甚至:「我們就是一群病人,一群被這個社會淘汰的瑕疵品。」看到這裡我才領悟,為什麼自從16歲有過休學兩年的經驗,我就一直拚命努力、犧牲休息時間和健康來追求成就,因為不想被認為是無法回到社會的瑕疵品。但即使得到再多肯定,我內心依然無法認同自己,無法相信自己值得被愛。

只有孩子會害怕嗎?不,大人也會怕,只是大人掩飾得比較好,大人的理由比較多,大人手中的資源和權利比較豐富。他們可以因為害怕,不去正視孩子受到的傷,像是書中發現女兒被丈夫性侵,反而責怪孩子「毀了這個家」的郁璇媽媽,或是說「我女兒問題不大,我希望她盡快回去上學,不要太依賴這裡(日間病房)」導致女兒必須假裝自己很好的欣瑜媽媽。還有,創辦日間病房,給了孩子一個「可以去的地方」,卻忽視朋城自主意願,只聽了媽媽陳述就決定讓朋城住院的袁P、因為害怕面對朋城的沉默而想要逃走的楊醫師、不知道怎麼接手楊醫師的工作所以一開始無法決定要不要和朋城會談的「蔡伯鑫」醫師(即本故事的敘事者和另一個主角)——他們不也都是害怕又懦弱的大人嗎?

於是,我們要談到《空橋上的少年》很特殊也很動人的另一個部分——醫者的脆弱。本書中的醫生、護理師、特教老師不是已經大徹大悟、在智慧的彼岸等待孩子、引領孩子的心靈導師或人生燈塔,他們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脆弱、業障、缺點、盲點、自私。在看似堅固專業的白袍底下,這些醫者也有平凡人的情緒,當有互信關係的病人自殺,他們會陷入巨大的自責和哀傷,當懼學的病人無法回到學校,他們也會失望,覺得自己不是好醫生,但又會覺得不該把自己的期待投射在病人身上。

如果治療是一趟旅程,這些醫者和患者的關係像是一起上路的旅伴,而非導遊和跟團的觀光客(雖然現實中有些醫者喜歡告訴患者要去哪裡、做什麼,有些患者也會希望醫生「把我的人生變好就好了」,畢竟「我付錢買了這個行程」)。這趟旅程是充滿變數和不安的,因為醫者和患者雖然有共同的大方向,但他們沒有地圖,沒有導航,有可能迷路、繞遠路、白跑一趟,也有可能在旅途中吵架、不信任彼此、對彼此失望,或因為遇到無法克服的困頓就拆夥。他們可能走了好長一段路,然後覺得這趟旅程不值得。

但是,判斷一趟旅程是否有意義、值得的標準是什麼?如果預設沒有達成,旅程就不值得了嗎?會不會,我們對於一趟「有意義、好玩、值回票價」的旅程的想像,根本是虛幻的?也許旅行真正的意義,不在於去了哪裡、到達了什麼地方、做到了多少旅遊手冊上列舉的「必看、必玩、必做」,而在於一直沿著路走(即使有時候會找不到路),處在「之間」(in-between)安然自得,「專注在每一個當下」,「全然地擁抱未知」,就像蔡醫師在印度拉達克的旅程快要達到終點時所領悟到的?(蔡醫師的旅程是本書雙線敘事中的另一個故事,像是鏡子一樣,回應、映照著朋城的故事。)

這樣的領悟很難獲得,而且獲得了也不代表不會失去(蔡醫師在拉達克獲得啟示,但他回到台北醫院還是同樣困惑)。我們總是會有期待和預設,我們總是會需要地圖和GPS,總是會在旅途上質疑:我是真的想來這裡,還是想逃離?我是不是來錯了?我走這一趟,是不是不值得?我們會困惑、跌倒、失敗,然後在困惑中繼續前行,在以為世界一片黑暗無趣,正要失望時,卻發現另一邊有光。

而我,在充滿血淚和沙礫的旅途上走了這麼久以後,很高興我在這個時間點和《空橋上的少年》相遇了。高興並不是因為當年的懼學少女已經成為一個人生圓滿、可以笑看過去並且扶持孩子的成熟母親。不,接到編輯寄來的稿子時,我正在黑暗的幽谷。那天是我小孩的生日,但卻是我們有史以來最糟的生日,因為一直要補作業,因為老師寫聯絡簿說小孩作業不寫、態度不好,有兩個月的時間,聯絡簿幾乎每個禮拜都有老師對孩子的批評。但是,小孩的很多行為都是被老師的威權管教逼出來的,而我還不得不因此去逼小孩,叫他要乖要聽話,不要犯錯免得被罵。真是諷刺,我當年不適應學校,卻叫我的孩子要適應學校。我怎麼變成那種討厭、自私、無法同理孩子的大人了?

然而看過稿子後,我有一種在沙漠中看到綠洲的療癒感──原來不只我會這樣,原來不只我的小孩會這樣。看的時候,我一下覺得自己是朋城,一下是朋城媽媽,一下是蔡醫師。我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童年的鬼屋/迷宮,慌張失措,無力無助,但因為有人隱隱約約對我說:「我聽你說。」我於是覺得可以走出來。

其實不只我,還有很多人都在找路,都在試著走出來。我的孩子不會一直在學校裡,不會一直卡在同一個地方,我要做的是守護、陪伴孩子,讓他有能力、有時間長大、變得成熟去面對這個世界的虛偽殘酷與美好真誠。如果我做得不好,如果我傷害到孩子,如果我自私、怯懦、被恐懼蒙蔽,那不是因為我不是個好母親,而是因為我是個凡人,我也會犯錯,我還在路上,我尚未抵達智慧的彼岸(如果真有這樣的彼岸)。於是,當上母親9年來第一次,我覺得我是個夠好的母親,而不是瑕疵品。我們都有瑕疵和裂痕,這是為什麼光可以進來,就像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說的 。

\柯恩在〈頌歌〉(Anthem)唱道:「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

日漸親近:心理治療師與作家的交換筆記

日漸親近:心理治療師與作家的交換筆記

《空橋上的少年》時,我一直想起歐文.亞隆和金妮.艾肯合著的《日漸親近:心理治療師與作家的交換筆記》。這也是一個關於醫師和患者的故事,以及他們在治療過程中的對話。9年前,我在懷老大時讀這本書,因為讀得太憂鬱了,沒有讀完。9年後,我讀完了《空橋上的少年》,我覺得,我在最好的時機來到了最好的地方,完成了9年前沒有完成的旅程,雖然它們是兩趟不同的旅程,兩本不同的書。這兩本書都在講,治療要靠醫師和患者的共同合作才可能進行,而閱讀何嘗不是?

《空橋上的少年》中,達瓦對伯鑫說,曼陀羅不是在畫完的時候完成,而是在觀眾來看展時持續在完成。「就像你的到來,你的觀看,你的發想,你的聲音一樣,那些都共同在完成這個曼陀羅。〔……〕每個人都會帶著自己的顏色加入這場曼陀羅的對話。在這裡,那裡,在之間,在每一個地方,彼此協調。那會是一個持續在完成的過程。

於是,閱讀完這本書的我,也貢獻了自己的觀看、發想、聲音,成了這場「對話」的一部分。就讓更多人走上空橋,和書中的少年少女,以及自己心中的少年少女相遇吧。



空橋上的少年(上部) (有聲書)

空橋上的少年(上部) (有聲書)

 
空橋上的少年(下部) (有聲書)

空橋上的少年(下部) (有聲書)




作者簡介

1982 年生,臺北人。多年來致力在華語界推廣波蘭文學,於2013 年獲得波蘭文化部頒發波蘭文化功勳獎章,是首位獲得此項殊榮的臺灣人。著有憤世媽媽》《我媽媽的寄生蟲》《易鄉人》《回家好難》《遜媽咪交換日記》《自己和不是自己的房間》譯有《鱷魚街》《給我的詩:辛波絲卡詩選1957–2012》《黑色的歌》《跳舞的熊》等。

OKAPI專訪:倖存者的自白──林蔚昀《我媽媽的寄生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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