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休假
◎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作、袁可嘉 譯
整個上午我坐在學校校醫室裡,
數著宣告下課的一下下鐘聲。
兩點鐘,我的鄰居用車送我回家。
在門廊裡,我遇見父親在哭泣——
平常遇到喪事,他總能從容對付——
大個子伊文斯說這是個嚴重打擊。
我進屋時嬰兒咕咕叫著,笑著
擺動搖籃,我感到窘迫
當老年人站起來和我握手,
告訴我他們「為我受苦而難過」,
有人低聲對陌生人說,我是老大,
在學校做事,我母親握著我的手
邊咳嗽邊發出無淚的氣憤的嘆息。
十點鐘,救護車到了,運來
護士們止了血、包紮好了的屍體。
第二天早晨我走進屋去,雪花蓮
和蠟燭使床榻得到慰藉。六週來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如今,臉蒼白,
他左太陽穴上有紫色的血塊,
他躺在四尺長的木箱裡就像躺在兒童床裡,
並無血淋淋的傷痕,汽車保險桿利索地把他擊倒了。
一隻四尺長的木箱,每年一尺長。
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 1939-2013)
愛爾蘭詩人、劇作家、評論家、翻譯家。199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2019年《衛報》公布了一份「21世紀世界百大書單」,只有三本詩集入榜,分別為安妮.卡森(Anne Carson)《The Beauty of the Husband》、凱洛.安.達菲(Carol Ann Duffy)《癡迷》(Rapture)以及謝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人之鏈》(Human Chain)。有趣的是,希尼《人之鏈》是他生前最後一本詩集,以一般刻板印象而言,詩歌是青春的產物,失去激情後,作品只會每況愈下。但我認為有一種「扎實」的詩歌,裡頭飽含的情感,往往能夠隨著歲月增長,越發帶給人親切感。
癡迷
希尼的詩不玄祕,他出生農家,詩中常常出現犂田、挖土、鋸木頭等意象,總是聚焦於現實,寫土地、寫家族、寫童年。
〈期中休假〉是一首有情節的親情之詩,儘管詩人常將對象以「他」來替代,但我們依舊能從詩中的一些線索了解事件,在簡短的詩行裡,挖掘詩人那瞬間且有戲劇張力的悲愴。
希尼在上課途中接到弟弟去世的噩耗,趕回家裡時,發現家裡一陣陣哀弔之氣,平常從容不迫的父親低頭哭泣,而母親咳著嗽,哭到幾乎喘不過氣。我們除了可以注意人物的動作之外,還有時間上的流動。例如,首段首句的「整個上午」到第三句的「兩點鐘」,可見希尼得知消息後,在保健室裡待了幾乎快半天,數了十幾次的鐘聲,才有人來接他,得能離開學校,內心的焦躁可見一斑,但詩人沒有過多描繪,只用了簡單的時序便淡淡帶過。
但這種平淡的感覺剛好接上了第三段詩人的內心。讀者可以想像,當一個人接到噩耗,卻被迫花了大把時間沉澱與等待,心中那種複雜的感覺已經凌駕了悲傷,表面上是冷靜,心裡卻是槁木死灰。「我感到窘迫」有兩種意涵:第一是「有人向我握手致意,我感到窘迫」,第二是「聽見嬰兒咕咕叫,使我窘迫」。前者屬於正常,家中發生悲劇,親朋好友不免會來上門致哀,就像是一般人在葬禮上遇到的傢伙,口中重複:「請節哀」。但後者就是這首詩的關鍵,它是整首詩最觸景傷情的地方,呼應著最後一段的意像。
弟弟究竟怎麼死的?「他左太陽穴上有紫色的血塊/他躺在四尺長的木箱裡就像躺在兒童床裡/並無血淋淋的傷痕,汽車保險槓利索地把他擊倒了」顯然,這就是詩人心中最脆弱的祕密,他了解弟弟的死因──車禍。對照著棺木中已經死去的弟弟,嬰兒的潔白與安穩,像針一樣的諷刺插滿了詩人的心臟。
「一隻四尺長的木箱,每年一尺長」,希尼弟弟去世的年紀年僅四歲。四尺棺材,永遠四歲的弟弟。嬰兒還可能會長大,但弟弟卻永遠停留在這個年紀。
這首詩所描寫的,就是人們在現實生活中,隨時得面臨的脆弱。父親難得的哭泣、母親耗盡眼淚的嘆息,加上外人開始施以「他是老大」等無形壓力,男孩一夜間長大了,並再經歷人生各種考驗後,回過頭發現那令人成長的契機,儘管當下異常冷靜,但事後卻令人疼痛不已。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