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中文類繪本很難避開以「獲取知識」為出發點，但因為中文出版選書的範圍頗大，台灣每年至少出版600本繪本，除了中文原創，書源來自世界各地，今年看到來自日、英、美、法、德、波蘭、芬蘭、瑞典、加拿大、澳洲、泰國、越南⋯⋯的翻譯作品。首先，我要選「沒有目的」的創作，公部門的作品就要先排除了，近年來許多繪本已經成為晨間教案、工作成果報告、地方采風推廣錄，有如補充教材的功能，不過這次我在探討繪本的可能面相時並未考慮這些層面，僅就圖像與文字的變化來討論。其次，單純的閱讀不需要有導讀，書後所附的導讀，就像永遠擔心孩子的母親，諄諄教誨叮嚀，最後還是要告訴讀者「這是答案」，彷彿用參考書附解答的方式做繪本。

如果我們將繪本當成藝術品來看待，那就不可能為別人的藝術品穿穿戴戴，出版者的介紹也應該是附件夾頁，而不是裝訂在裡面。當然，出版社有印製夾頁的額外成本考量，但若是做譯本，編輯也是要重新排版和估算用紙，並沒有比較節省。這個陋習已經被外國觀察多年，但出版社仍不放過讀者，將請客後問人家「有沒有吃飽？」的台式禮節放在這裡；不讀！也是抵制這種做法的方式之一。

但台式體貼也有比外國更精緻的表現：譬如，今年有些精裝書的封面硬紙採用圓角，這讓我想起孩子小時候不喜歡精裝書的原因是「被書砸到腳會很痛」，尤其那四個直角看似不尖，但加上書的重量後力道不小。圓角精裝當然會提高成本，但體貼使用者的用心不言而喻。台灣原創幼幼書已經出現這個趨勢，而譯本在在地化的過程中，也許有紙張或技術面的限制，但還是可能有些改變。

另外，是對於譯文的要求。譯文的用字標準，端賴譯者與編輯的共識。一本原文是給中高年級的繪本，也可以因為翻譯，成為低年級的讀物，這是原始創作者和編輯難以預料的，但確實會發生。英文繪本的用語多半講求禮貌，因為書總是有教育的意義，例外者通常是描述小孩吵架，或故意用「拼字」來顯示主角的教育程度，或以接近口音的拼法讓讀者了解當事人的語彙。但近年來，中文翻譯繪本經常為了討好小讀者，使用類似小學生口語交談的方式；這種將讀者語文程度降低的譯法，容易讓讀者以為文字就是口語紀錄。還有，某些譯文再過幾年，讀者恐怕無法理解為什麼這樣用？比如，幾年前流行的「這是什麼東東？」現在已經很少這樣的說法，「搞」字原來也不是正式用語，「東西」、「忙什麼？」仍是通用、耐久的詞彙；「機車」也曾經不只是機車，現在「旋轉」也有了新的意思，這些屬於流行口語或是疊音童語，如果放在譯文裡，時效長短堪慮。我認為以正確精準的譯法處理，有助於提升讀者的中文程度。

這麼篩選下來，還有什麼書呢？其實不少，中文原創作品較少是個遺憾，但好書永遠不寂寞。因為中文是母語，所以我挑選中文類時比英文類還多慮，而且期待讓閱讀單純地回到就是閱讀。尤其讀繪本，像是播種靈感的小種籽，種下之後隨其自然生長，讀了之後有什麼想法，也隨著時間和生活經驗有不同的感想。閱讀就有如一個甜筒，從底部尖錐開始，隨著閱讀量增加，整體範圍必會加高加廣，成倍數增長，即使一開始只是一個「點」，但終究會成為一個「體」。

以下就是今年的繁體中文書裡讓我過目難忘、充滿生活靈感的10本書：

《之後》（法國）
作者、繪者：樓弘・莫侯（Laurent Moreau）
譯者：尉遲秀
出版社：步步

之後

看似平靜，卻又有戲，「XXXX」之後，我們通常在做什麼？想什麼？這本書以單頁或跨頁的方式，僅用單純的一句話，讓讀者隨意從任何一頁開始讀都可以，在任何一頁放下也無妨。「生氣之後，是平靜。」「平靜很久之後，我已經不知道要說什麼了。」「用盡全力奔跑之後，我上氣不接下氣。」「翻滾之後，我感覺腦袋裡天旋地轉。」……有如上下公車或捷運，我們在某一站上車，也許計畫在某一站下車，但中途改變主意也是個好點子；下車時可以是放下，或是趕緊寫下感想，或是加緊腳程，但「之後」呢？本書內頁採用輕量紙，重量雖輕，質感卻重，在紙張翻轉之間也隨著放緩手勁。

（圖／《之後》內頁）

《世界第一的草莓》（日本）
作者：林木林
繪者：庄野菜穗子
譯者：米雅
出版社：拾光

世界第一的草莓(特裝版)

世界第一的草莓

這本書拿在手上有如拿著草莓，以往曾經有繪本印著香味的，但這書因為聯覺，看起來有香味。

從小母親經常說，「除非不得已，東西不要自己顧著吃；吃東西的時候一定要問一旁的人要不要？」本意是分享，到了學校，這種習慣反倒成為共犯結構的基礎。只有一個人吃草莓，或是跟許多朋友一起享用，香味一定不同的，友誼有其香勁，孤獨有其思緒。熱鬧的時候很難思考，孤獨的時候沒有溫度。沒有味覺記憶的我，其實擔心書裡後來好多草莓沒吃完會壞掉。

（圖／《世界第一的草莓》內頁）

《西瓜游泳池》（韓國）
作者、繪者：安寧達（안녕달）
譯者：馮燕珠
出版社：木馬文化

西瓜游泳池

這本書在夏天出版，一陣清涼，採用綠皮（扉頁）紅心（書側），在想像與現實裡穿梭奔跑。當大家跑向西瓜游泳池時，農夫正在談論「去年的西瓜籽太多，游起來很辛苦。不知道今年的如何？」另一位行動派的農夫已經進去西瓜裡了，孩子們帶著游泳圈跳進西瓜游泳池裡。在裡面玩起西瓜炸彈，又踩著西瓜汁啪達啪達，白雲是陽傘、烏雲可淋浴，連大人也來了。

想像，除了消愁也可以消暑！從來沒有想過西瓜可以這樣好玩呢。

（圖／《西瓜游泳池》內頁）

《屋頂狗傳說》（台灣）

作者：郭漁

繪者：良根

出版社：水滴文化

屋頂狗傳說

我經常想，如果要寫劇本，那我一定會將認識的人張冠李戴，全部放進劇本裡，把好朋友改寫成鄰居、孩子改寫成消防隊長，外表和個性都可以互調，有如拿著許多樂高人重新分配身體、手腳和頭；劇本裡當然人生可以重寫，不過重寫不表示比較好，只不過是一種重新安排的概念。台灣的屋頂堪稱一絕，因為普遍加蓋，問題在實用者不一定美觀，這本書沿用了創作者一貫喜愛的超現實風格，拿著照片畫相片的概念，機車騎士、捷運眾生相、老街、招牌，「城市小偷」讓傳說也一直傳說。

延伸閱讀郭漁x良根談圖文分工：與遇見靈感的3個步驟

（圖/《屋頂狗傳說》內頁）

《千千萬萬個聖誕老公公》（日本＋芬蘭）
作者：母袋裕子
繪者：瑪麗卡．邁亞拉（Marika Maijala）
譯者：羅凡怡
出版社：野人

千千萬萬個聖誕老公公(中英雙語對照版)

原本，聖誕老公公是一個人，他服務的地區孩子不多，但後來人口愈來愈多，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請求神將他變成兩個，變成兩個的同時，他也變小了。兩個不夠時，又變成四個，但孩子愈來愈多，於是聖誕老公公祈求神變出了千千萬萬的聖誕老公公，但這時，每個聖誕老公公變得好小好小。他們小得扛不動禮物，只好跑到大人的耳邊，要每一家的大人們成為自家的聖誕老公公，所以現在有千千萬萬的大人們為家裡的襪子添滿禮物，但沒有人可以用肉眼看到聖誕老公公。這是愛可以分享到無限大的概念！故事來自日本，繪者來自聖誕老公公的家鄉芬蘭，寒冷的國度在蠟筆的暖意下散發飽和的感動。「愛會愈分愈多，應該就是這樣。」

（圖/《千千萬萬個聖誕老公公》內頁）

《哈洛史尼普波特前所未有最好的災難》（美國）
作者、繪者：碧翠絲．阿雷馬娜（Beatrice Alemagna）
譯者：郭妙芳
出版社：阿布拉

哈洛史尼普波特前所未有最好的災難

多數的書裡以動物呈現人類的個性，但這本書試圖將動物的個性放到人類身上。在一個家人們總冷漠相處的家庭裡，因為一場從來沒舉辦過的驚喜生日派對，來了各種動物，包括紅毛猩猩、北極熊、山羊、大象、河馬、烏龜，還有恐怖的鱷魚。毫不掩飾天性的動物，在生死之間激發了這一家人的親密感情。雖然過程中發生了一堆既難收拾又混亂的場面，彷彿一場荒謬的馬戲，但這轉折啟動了多年來隱藏於深處的親情，原來，這家人不是冷漠，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全書用色古典，試圖在布爾喬亞階級的華麗中，鋪陳細膩的愛。

延伸閱讀「生命總是不斷產生問題，別擔心有問題就不美好。」──拜訪繪本家Beatrice Alemagna工作室

（圖/《哈洛史尼普波特前所未有最好的災難》內頁）

《畫一隻鳥》（法國）
作者：賈克普維（Jacques Prévert）
繪者：莫妮卡．貝瑞（Monica Barengo）
譯者：陳太乙
出版社：格林文化

畫一隻鳥

要怎麼畫鳥呢？這位法國詩人所用的方法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但這首詩已經不是第一次被做成繪本了，相較之前美國版本How to Paint the Portrait of a Bird（by Mordicai Gerstein）的詮釋，法式語法更近詩意。因為，為了畫一隻鳥的畫像，必須先畫一個鳥籠，靜置在樹下等待，等到鳥兒入籠停下來，再輕輕將門關起來、籠柵擦掉，再為這隻鳥畫一棵樹，取一段最美的枝椏送給小鳥。讓鳥兒可以高歌，牠開心了，這樣才算是一幅好畫。還可以輕輕拔下一根羽毛，用來簽名。

（圖/《畫一隻鳥》內頁）

《白鯨記》（義大利）
作者、繪者：亞歷山卓・桑納（Alessandro Sanna）
譯者：吳文君
出版社：大塊文化

白鯨記

捕鯨人在被白鯨吃掉一條腿後，日夜思索如何捕回巨鯨，主因雖然是經濟效益，但在他內心裡報仇的心態，才是真正放不下的「主角」。內心要如何以繪本呈現？這澎湃的人生與大海，是天性的鬥勁？或是後天的拚勁？

創作者以「無字書」來發揮，是極有智慧的手法，因為任何文字都無法比給出畫面讓讀者自由想像來得厲害。創作者展現多層次的做書歷程，他啟動閱讀者找回經典的魔力，並將閱讀的心情以圖像繪製，在圖像裡置入狼的意象，編排的方式如同撰寫樂曲，畫面分格的模式一如樂譜小節裡的音符，讀者的情緒不知不覺隨著排列鬆或密的畫面行進。本書不論從前封面或是後封面開始翻閱，抵達中間的大幅左右開頁時都是最震撼的，讀者若能以此為本寫成樂曲，想必是最好的讀後感。

延伸閱讀全手繪、不打草稿，畫技宛若巫術的無字繪本家──亞歷山卓．桑納（Alessandro Sanna）

《河流》（瑞典）
作者、繪者：莫妮卡．法斯那維奇涅（Monika Vaicenavičienė）
譯者：吳其鴻
出版社：維京

河流

所有大城市的發展都是因為一條河，這個主題的繪本在以不同角度看河流，也從河流看不同方向，在互望與回望之間充滿變化。河流是一面鏡子、是能量、是深度、是氣味；也是記憶、是謎、是聚集處、也是出發點。以生命力、家鄉、社區的概念看河流也會是一段旅程、一道指標、一群人的歷史和未來。如果說，繪本的寫作方式可以由一個主題然後放射式的發展，這就是一個極致「米型」的創作。乍看有如知識類，卻以充滿情感交織的方式鋪陳，前後翻放的開頁都是一幅畫！

（圖/《河流》內頁）

《腳踏車輪子》（台灣）
作者、繪者：陳志賢
出版社：水滴文化

腳踏車輪子

初版經過15年後，本書換了出版社以新的注音版重現，對許多以往只聞其名未見其書的讀者來說，內容一點也不顯老態。就像老朋友見面時說「你一點也沒變」，而對方說「怎會沒變，是變年輕了！」有些人是「先老著等」，有些書是風格前衛，所以要等個幾年後讀者才懂。

這本書有如預言，可以預見未來的世事變化；不只是內容，技法也層次分明。書裡的腳踏車輪子讓讀者遇見多年後的自我，嘲弄與否就看讀者的心意了。

（圖/《腳踏車輪子》內頁）

神奇收費亭【電影暖身版.傳奇再現】

又是大量閱讀繪本的一年，最後還是再引用《神奇收費亭》的一段話來跨年——我們經常被唬弄，在瞬間無法分辨真偽，因為途中總是有個「取意者」攔截扭曲了我們的味覺、視覺、聽覺，以致無法判斷方向，失去我們原本的意圖與責任感，「取意者」最怕的是我們的笑聲，用笑聲回應無理，就能夠勇往直前。

就在2019年底，對無謂的煙霧，我們只能用幽默，才能找到純理，而純理一直在等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