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年內只有半年有遊客的風景名勝,一望無際的南特海邊,夏天的美景在冬天時是呼嘯的海風和狂捲的高浪,但是繪本藝術家莎拉(Sara)說她冬天時就在家裡創作,天氣對她的差別不大。午餐時,我們談談平時的工作,交流各地的出版觀察,法國鴻飛出版社的葉俊良先生為我們全程翻譯,用餐時,他一邊中文一邊法文不斷交替,我為他的消化系統擔心。但往往用餐時是認識彼此最好的機會,在美食與美景下,我們討論創作現況,身為藝術家,習於觀察社會,必須一直一直思考,完全流露在氣質間。
莎拉的工作室有許多古典掛畫與家具,是她的私人收藏。(攝影/賴嘉綾)
莎拉以毛玻璃紙與防水硬紙袋收藏原畫。(攝影/賴嘉綾)
Eléphants(大象)
進入莎拉的工作室,滿像藝術經紀人的辦公室,有個大辦公桌,有些古董家具與滿牆的古書,還有其他畫在畫架上。家具與書是她的收藏,畫是她的創作。她拿出一個個厚牛皮紙袋立在地上,這是她收藏繪本原畫的方式,每一張原畫先用毛玻璃紙包起來,然後整齊地疊放在扁平的防水硬紙袋裡,非常節省空間又能避免光照與潮濕。我們從無字書 Eléphants(大象)開始看,我對封底兩隻大象的背影非常感興趣,怎麼能夠用一張紙加上幾筆鉛筆線條,就精準表達大象的體態?
莎拉說,「很多人是用動物做『人物』,而我做的就是『動物』。」
一語道破我的困惑,的確,我們有時看繪本時,辨識出大象只不過因為長鼻子的特徵,並不是因為牠們畫得像大象。而這本書的大象在體型比例與動作上完全擬真。莎拉使用一種來自越南的粗紙作畫,這是她買瓷器時發現的,紙被用來包裝運送避免碰撞。我乍看以為是馬糞紙,近看才知道是一種帶著纖維拙氣、薄質地的紙張。其實大象也不是棕色的,但用這個顏色比灰色更接近大象的質感。「我在構想Eléphants時剛好遇見這樣的紙,純粹是巧合。我不喜歡用太花俏的紙作畫,讀者才不會被紙質吸引而忘了原來的主題,所以我都選擇最容易取得的紙材。」
Eléphants(大象)講述小象遇到危險,被大象群拯救的故事。(圖/Eléphants 內頁)
莎拉的原畫可清楚看見紙張紋路與層次。(攝影/賴嘉綾)
這是一本無字書,原本跟著象群的小象在森林裡迷路,遇到三隻野狼來襲,小象無法一敵三,也許是聲響引起大象們注意,前來支援,野狼知難而退。畫面巧妙在野狼的顏色和出場前的佈局,背景是藍灰色、大象是棕色、樹是淡綠色、遠處還有不知名的紅色植物,那其實就是危險的訊號;接下來紅色植物更清楚移進,原來是狼。之後小象寶寶被大象們領回隊伍,讀者同時感覺到安全感,顏色和故事讓小讀者也能理解其中的危險與親情。
Je suis né bonhomme
莎拉說,「我做書經常有巧合,之前有次要做青蛙,就碰巧找到一種油油的綠色紙。」這肯定是繪本大神的安排了,對於什麼都與繪本牽連的我來說,生命中有許多巧妙就發生在這些點點滴滴的連結中,端看我們是不是仔細察覺。莎拉準備了Je suis né bonhomme(天生好傢伙)送給我和俊良,雖然法文難懂,還好這又是一本無字書。莎拉用撕紙當作背景,人物則以蠟筆線條畫出,尋找夥伴的能力有如神奇蠟筆的線索,技法恰好與大象那本相佐。
Je suis né bonhomme 結合撕紙與蠟筆。(圖/Je suis né bonhomme內頁)
問起為什麼用撕紙畫來做繪本?我想以她的能力,一定什麼媒材都可以淋漓盡致。她說有一天要畫圖時沒有顏料,於是決定用色紙取代畫筆,後來覺得質感好極了(從事平面設計多年的她,深感許多電腦後製讓畫面失去層次),而且若不滿意畫面,只需重整,或多撕幾張,不用重畫。從1990年開始,莎拉已經出版了30多本繪本,我們現場有9本,囊括了不同主題。
Enchaîné(狗鍊)
Enchaîné(狗鍊)是狗的故事,這隻老狗原來經常跟著主人去打獵,但牠也想要有自己自由的世界,所以有一天主人剪斷鏈條讓牠走,不過沒多久,狗又回來了,關鍵就在最後只見手持利刃的畫面,雖然畫中並沒有狗、也不知是誰將狗殺了,結局是主人又養了其他的狗。本書暗喻有些能力一旦被剝奪,即使重拾也不知該如何自處。整本書雖依著文字來處理畫面,但當時出版社卻不願意出版,他們猶豫畫面中的血刃(這原是他們邀請莎拉做的插畫,計畫於是擱置),後來改由其他出版社出版。我們討論到畫面與文字對讀者的衝擊不同,尤其是血腥或暴力的,一般人可以接受文字、但較無法接受畫面,這也是閱讀認知的癥結。同時也得知並不是著名的作家就能獲得禮遇,每次做書都是新的開始。
Enchaîné 強烈的畫面與懸疑的故事,一度讓出版社不願出版。(圖/Enchaîné 內頁)
除了這些作品,尚有拉封登(La Fontaine)寓言故事、白雪公主、革命的故事,多半由出版社來邀約,莎拉的書帶著高規格的藝術指標,在法國也不是主流,加上法國出版社不習慣到其他國家宣傳或是國際書展販售版權,所以近年來創作者與出版者、書店都感受到書市窒息,憂心忡忡。即使法國政府規定網路書價不折扣,他們還是認為亞馬遜網路書店這樣的通路是令人不舒服的商業模式。
L'Invité arrives
莎拉與鴻飛合作的兩本書分別是以杜甫《客至》所做的 L'Invité arrives 與蘇東坡的《良農詩》為題的Un bon fermier(中文版《好農夫》),我特別被這兩本的撕紙效果吸引。趁著編輯與創作者都在,我的問題得到深切的答案。
每一本書的計劃都是從分鏡圖開始嗎?葉俊良說,「是的,我們一起策劃並分段落,以《良農詩》為例,我先把蘇東坡的詩譯為法文,為莎拉解釋情境,然後開始進行討論。這本書的法文字數跟中文的長度差不多,並沒有特意要解釋什麼。倒是莎拉放進了烏鴉、蜻蜓,以及南法特有的農田圍欄這種地方元素來配合這首中文古詩。」詩雖然年代久遠,此刻讀來反而是最暢行的自然農法,內容和現在南法農夫們種植麥田的方式相近!烏鴉看著蝸牛在圍欄上爬行,冬天到了,好農夫關閉圍柵,直到春天蜻蜓來訪,麥種冒出新芽;農夫讓牛隻在麥田裡踏踩,以便讓麥種更容易分蘗過程(分出更多麥稈,長出更多麥粒)。冬天又到了,那些割下的麥草就是農夫禦寒的燃料,烏鴉依舊在窗外。原詩裡既無烏鴉也無蜻蜓,但莎拉的安排讓在麥田裡的景況更具臨場感。
以蘇東坡《良農詩》為題的繪本《好農夫》,原詩中並無烏鴉與蜻蜓,是莎拉的特意安排。(圖/Un bon fermier 內頁)
以杜甫《客至》為題所做的 L'Invité arrives。(圖/ L'Invité arrives內頁)
《客至》這首詩更早,從一開始遠遠小小的身影就凸顯了詩人的孤寂,一頁一頁的發展,彷彿將相機鏡頭從遠方地平線慢慢拉近。當莎拉要讓圖像具有「模糊感」時,她撕下的紙邊會呈現前後紋路,帶著一種不規則的層次,這種細緻是我在其他以撕紙畫創作的繪本中不曾見到的。人物因為有了這層「邊」,看起來就像在走動;花草有了這層邊,就像在風中晃動;樹影、杯瓶、桌椅都因為不同的邊緣,靈活地顯示動靜態或距離的遠近。加上鴻飛的印刷非常精準,製版時仍舊保有層次堆疊的立體效果,連小小陰影的顏色都到位,有如將原畫重現。
我好奇莎拉是不是喜歡攝影?果然!她已經將相機準備好在旁邊了,她持著相機說非常喜歡,她也協助女兒出版社處理版面設計與攝影工作。針對撕紙風格,我特別好奇這些不規則邊緣的處理,是使用了特別的紙張?還是特意的?莎拉隨即為我們示範,她先要我畫一個圖形,手拙的我遇到這種情形時就是畫一個蘋果,看著莎拉重新將這個蘋果描邊,她告訴我圖形一定要有寬度,不能只有一條線。我的蘋果蒂端要加寬加粗,這樣才夠空間做撕畫。她使用的是一般的彩色書面紙,以及一把透明塑膠長尺,她將尺壓在紙上,先去掉多餘的邊材,再利用尺的斜側邊做為裁撕面。如果是慣用右手者,左手壓著尺由西北側向東南約45度角,重點是「動紙不動尺」,順著尺邊撕邊轉,繞完一圈蘋果完成了!老師很嚴格,馬上將尺和紙推到我面前說「換你試試看!」只見我轉來轉去,一下動紙一下轉尺,繞一圈也撕出一個南瓜在桌上,只是像被啃了好幾口。
開始練習用尺撕紙,完成圓形圖案。(攝影/賴嘉綾)
左為莎拉作品,右為我的練習作。(攝影/賴嘉綾)
莎拉也喜歡攝影,並協助女兒出版社處理版面設計與攝影工作。(攝影/賴嘉綾)
莎拉的撕紙技巧細緻,色紙要先選配色,確定數量足夠才動工。(攝影/賴嘉綾)
我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以撕畫做繪本,是不是也像許多畫家那樣,要試色、選定一些顏色?她說是的,每一本書都要先選配色、確定手邊的紙夠用,才能開始動工。她習慣將一些剩餘的紙以顏色分類保存。她說家族中沒有其他藝術家,但他們都能畫圖,原因就在不是真的很喜歡。她強調凡事只要喜歡,就可以做到很好;因為沒有人是天才,唯有經過不斷的練習,喜歡畫的、喜歡寫的、喜歡撕紙的都可以讓自己因為反覆練習成為專精。這天之後,只要看到紙,我都情不自禁的一直撕著,想要找尋邊緣的紋理;因為莎拉用作品提醒了我,在所有的邊界上保留斷層式的撕離,可以既堅持又包容。
作者簡介
著有《與圖畫書創作者有約》《動物們的讀書會:繪本職人的閱讀地圖》《童書遊歷:跨越時間與國界的繪本行旅》《是真的嗎?繪本職人的閱讀地圖2》《什麼這麼好笑?繪本職人的閱讀地圖3》《賴嘉綾的繪本報一報》,參與《大人也喜歡的繪本》企劃,並編輯策展11位台灣繪本創作者「停 聽 看 他們做繪本」展覽。最新作品為《懂得欣賞,是件快樂的事!聽故事、入門藝術、逛美術館,美感探索的繪本提案70選》。
部落格:Too Many PictureBooks
工作室:在地合作社The PlayGrou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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