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出生的伯寧罕先生,是從1960年代活躍到今的英國繪本作家。他不僅是英國當代最具代表性的繪本創作者,也是引領世界繪本向前的先驅。回看他一生的成就,除了有他個人所烙下的那條創作軌跡值得細細領會外,那歷程也反映出半個多世紀以來,繪本創作者所面對的外在變化,以及做為一位具前瞻性的繪本作家,其內在必然要有的創新與堅持。
所謂的外在變化,指的是六〇年代之後印刷技術的突飛猛進及國際市場的活絡,兩者皆為繪本的出版帶來推波助瀾的作用。前者讓創作者更加自由,在版型、媒材的選取上,都有更多的可能。由於這樣的因緣際會,讓向來自由大膽的伯寧罕,在表現上無須設限,可以利用繪畫的各種媒材,或是放進攝影、拼貼等手法,恣意的表現出他所鍾愛的自然風景、光線的多彩變化,以及人物的姿態、表情⋯⋯等等。而書籍的大量流通,則讓他成為國際能見度極高的繪本作家,觀其一生,他的粉絲遍佈全球,他的影響無遠弗屆。
至於內在,除了秉承自19世紀末藍道夫・凱迪克(Randolph Caldecott)所揭示的文圖表現傳統,以及對線描畫的重視,伯寧罕數度試圖打破繪本既有的文法,藉由嶄新的形式,讓繪本可以有多線的敘述或更複雜的結構,進而讓內容更顯豐富與深刻。在這方面,1977年出版的《莎莉,離水遠一點》(遠流出版)可說是繪本歷史上不可不提的一部「革命性」之作。伯寧罕固然保留了繪本翻頁時所帶來的連續效果,但也大膽的將書的左右兩邊一切為二,以左、右平行前進的畫面,凸顯存在於成人與兒童之間那道難以跨越的鴻溝。在當時,這打斷文圖一氣呵成的作法,誠屬「驚世駭俗」之舉,但在搞懂了整個來龍去脈之後,讓人不得不對伯寧罕的企圖由衷感到讚嘆。因為這前所未有的形式變革,不僅為作品帶來了強烈的隱喻和批判,也巧妙的把成人放進了繪本的讀者群裡。這「獨家」的做法,破除了繪本乃「小孩專屬」的盲點,它讓陪伴孩子共讀的大人,也有機會進入作品,並成為理所當然的讀者。然而,大人畢竟不同於小孩,小孩在書中既理解現實中「代溝」的存在,也心滿意足的經歷了一場華麗的冒險,唯有大人,在掩卷的瞬間不是一頭霧水,就是茅塞頓開⋯⋯。但無論如何,伯寧罕從中找到了藉由繪本和大人對話的空間,姐妹作《莎莉,洗好澡了沒?》(1978,遠流出版,已絕版)以及之後的許多作品,伯寧罕幾乎都是一邊滿足孩子們的需求,一邊帶著大人一起思索:「兒童」到底是什麼?「大人」可以怎麼當?以及繪本在表現上,是否還有其他的可能?
伯寧罕的創作大抵可以分為幾個階段。1963~1967年的作品都以動物做為故事的主角,明亮活潑的繪圖加上娓娓道來的文字描述,把那些有關鴨子(《Borka》,中文版《寶兒》,東方出版,已絕版)、老鼠(《Trobroff》)、流浪狗(《Simp》)、狐狸(《Harquin》)⋯⋯等的特殊經歷,說得四平八穩又很耐人尋味。啼聲初試的《寶兒》,為約翰・伯寧罕贏得凱特・格林納威的大獎(Kate Greenaway Medal),讓大家對一顆明日之星的降臨,充滿了期待。
1970年代,他開始將關注的焦點移到小孩身上。在文字的表現上,故事性明顯削弱,內容變得無比單純,在圖像上則展現了與初期完全不同的魅力。《和甘伯伯去遊河》(阿爾發出版)是他此一時期的代表作,這本書讓他再次得到凱特・格林納威獎的青睞,不僅打破紀錄,成為第一位二次獲得此項殊榮的英國繪本作家,也讓大家再度對他刮目相看。因為,這本書雖然沒有曲折動人的故事情節,但角色的安排、畫面的處理、充滿韻律和節奏的文圖搭配,都讓人覺得作者彷彿帶著新的翅膀從天而降;他的筆觸變輕盈,色彩變平淡,想說的話卻比之前更加伸縮自如,且在在予人「繪本如詩」的印象。2006年,伯寧罕在他的簡易自傳(《John Burningham》)中曾說,他在甘伯伯的身上漸漸看到了現下的自己,那彷彿是34歲時他對自己未來的「預言」,也就是說,隨著歲月,他也把自己粹煉成一位和藹寬厚,對孩子們全無火慍的「好大人」了。所以,除了看到「繪本如詩」,我們還可以從「甘伯伯」之後陸續問世的作品中,開始探尋他漸漸成形的、以兒童為主體的「兒童觀」呢!
第三階段是1977年以後。他很常將兒童讀者與成人讀者擺在一起,藉由莎莉、朱里亞斯(1986,《朱里亞斯呢?》,阿布拉出版)、約翰派克羅門麥肯席(1987,《遲到大王》,上誼出版)、哈維・史藍芬伯格(1993,《哈維・史蘭芬伯格的聖誕禮物》,和英出版)、喬治(2003,《神奇床》,遠流出版)⋯⋯等小孩的生活故事,大談他們的想像世界,或是讓我們看到圍繞在他們身邊的大人,是如何在理解、對待他們的。有時,伯寧罕讓大人顯得愚昧好笑,有時又貼心的為孩子們創造出足堪成為典範的大人。像是朱里亞斯的父母,他們寧可融入孩子的想像,任勞任怨的扮演做菜、送飯的角色,也從不去打斷孩子的天馬行空。至於那位頗接地氣的聖誕老公公,也是為了不讓孩子的幻想破滅,無怨無悔的在冰天雪地中跌跌撞撞,目的就是要將禮物放到住在山頂上的哈維・史藍芬伯格的床邊。
除此之外,他也以看似輕描淡寫的手法,談「孩子的孤獨」(1991,《我的秘密朋友阿德》,遠流出版,已絕版)、「環境破壞」(1989,《喂,下車!》,遠流出版、1999,《跟我一起看地球》,遠流出版,已絕版)和「死亡」(1984,《外公》,阿爾發出版,已絕版)⋯⋯等深刻的議題。他那簡單、自由的風格,其實有著「深藏淺露」的特殊韻味,總是能引人深思,但又不致於讓人覺得過度沈重。
七十歲以後,伯寧罕的寶刀依然未老,而且,顯得更加游刃有餘。他那放鬆的筆觸,滿溢歡快的氣息,都讓讀者每每如沐春風。像《這是秘密》(2009,上誼出版)、《一起去郊遊》(2014,遠流出版,預計3月問世)、《阿里的車》(2016,遠流出版,預計3月問世)⋯⋯,都讓人覺得它們不僅常保伯寧罕獨有的幽默,也完全不落俗套的把孩子們充滿神秘的一面,溫溫柔柔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現出來。
不過,所有看似隨意、內容單純的作品,從發想、醞釀到熟成,對約翰・伯寧罕來說,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數度將創作繪本比喻成劇場表演。他說,他常常是在冒出一個點子後,便要開始像孵蛋一樣保持熱度、持續構思。等到想法變明晰了,他就得花一段時間認真思考角色的性格。接著,就是不停的畫,直到自己跟角色「混熟」了,他才會進入畫面的安排。在透過一次又一次的「彩排」、不斷的嘗試錯誤後,最終才是正式的下筆演出。
所以說,那些看似素樸的文字和一派輕鬆的繪圖,其實是他自我鍛鍊的成果。對他而言,化繁為簡正是他創作的艱難所在,他必須「被迫」長時面對「解決問題」的考驗。不過,因為在過程中漸漸熟悉故事中的每一個細節,也完全了解人物的個性,所以,不論是動物或是人,他們都自自然然的成了伯寧罕紙上最好的演員。像《我的秘密朋友阿德》裡面的那隻兔子,他就先對著家裡所養的一隻桀驁不馴的小兔畫了不下一、兩百張的速寫,等到將牠變成一隻與孩子等身大的布偶兔後,「阿德」這隻栩栩如生、很有個性的兔子,在書中便也顯得既獨特又迷人了。看來,這位終其一生都在繪本崗位為孩子們排演故事的大人,真所謂「台上十分鐘,台下十年功」啊!
2018年出版的《More Would You Rather》,成了伯寧罕這位82歲老先生與世界告別的作品。它是1978年出版的《你喜歡⋯⋯》(上誼出版)的續集。約翰・伯寧罕以不變的口吻,繼續追問孩子們:你比較喜歡哪一個呢?向來不給答案,對讀者幾近「寡言」的伯寧罕先生,又再次以貼近孩子的方式,真誠而輕鬆的,和他們玩了起來。不難想像,小讀者們又會再一次被他逗樂。而且不只小孩,連我們大人都想要「More and more」呢!
只是,生命終有枯竭,時代總要結束。在繪本的汪洋中,雖然台灣讀者對約翰・伯寧罕的作品反應,普遍呈現「叫好不叫座」的現象,但在國際上,這位與美國繪本作家莫里斯・桑達克(Maurice Sendak)齊名的第一線作者,其一生為孩子們所留下的那些高格調作品,不僅不會因為他的離去而消失,還會成為繪本歷史上的一道重要刻痕。
【約翰・伯寧罕作品─中文書】
【約翰・伯寧罕作品─外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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