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茲盈在花蓮有一個信箱,一年會去收一次信,那是某支MV劇情的前身。作為一個創意人,她的生活與工作常常互相滲透,或者,不一定以小說的面貌,洪茲盈的意識碎片曾以各種形式在我們的身邊出現,有微電影,有台詞,還有city cafe的slogan,眾多線上線下廣告都有過她的參與。
碎片之外,她出版過兩本短篇小說《無愛練習》、《太陽照不到的地方》,也是公視影集《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系列〈茉莉的最後一天〉編劇。2014年,她為了寫長篇小說,離開待了6年的奧美文案工作。最初的起點被她無限延展,拉長成進退維谷、屢敗又屢戰的15萬字,她反覆驗證,揉捏捶打,是手上不敢輕放的龍鬚糖,也是一個巨大且纖細的莫比烏斯環,2018年底,她終於交出第一本長篇《墟行者》。
《墟行者》是雙線敘事,一條是現實世界,探討母女三代的糾結困境,從此刻連結到遙遠的未來;另一條是有點魔幻的史前生物——貝德魯斯人,跨越物理空間,連結著歷史與過往。她拿初稿給朋友看,朋友看出故事的龐大企圖,問:「妳是要寫《魔戒》嗎?」其實洪茲盈沒想太多就開筆了,回想起來,她笑稱這4年很恐怖,根本赤身肉搏。
小說設定,源自她近年對生活的觀察與感受。「本來我們一無所知的某個東西,可能兩年後就發展成熟了。最明顯的是手機,十年前根本不知道會出現這東西主控人類生活。還有氣候,每一年愈來愈極端。我待過曾經非常前衛的廣告業,現在已經變夕陽產業了。這些都讓我想寫一個『十年內會發生』的事。」
有書店把《墟行者》放在科幻類,但她不認為自己寫的是科幻小說,而是很快就會發生的未來。「假設人類是高等生物,我們看著低等生物,可能是螞蟻,我們知道前面有輛車要開過來了,但螞蟻還不知道。那更高等的生物看著人類時,會不會也看到我們看不到的事?會不會我們所有知道的事都是被寫好的?所以我多少想去談命運是什麼、生命是什麼。」
書中母女三代為張淑媛、蘇婷、蘇菲亞。洪茲盈設定蘇婷為接近自己的年紀,光是這三代人,就是人類文明史的展演,從科學的突飛猛進與糾纏,已能看出「近未來」的影子。上一代人對電腦、手機都不那麼熟悉,下一代很熟,下下一代會更熟。與此同時,上一代是無法建立資料庫的,我們這一代則相對完整,社群媒體、刷卡紀錄、網路使用習慣,全部逃不掉。至於之後的人們,只會更加全面。「這些被電腦蒐集的意識,屬於人類的記憶、思考和路徑,我很好奇它們去哪裡了?我覺得這些最終是有去處的。」
洪茲盈認為,機器可能擁有我們全部考慮過後的可能,「這些路徑都被記下來之後,它或許就不需要我們這些人類了。」於是,她小說設定的末日,是所有人類的「思想」都在,只是沒有肉體。「《墟行者》最想探討的,是『存在』——人是因為肉體存在而存在?或思想存在而存在?當有一個主體擁有全部知識,它就可以捏塑,甚至決定怎樣的人適合活在世界上。」
小說裡,末日降臨之際,人們搭上艦艇,每人都分配到一個膠囊艙,艦艇上有個龐大的「體驗系統」,供人陳述回憶、創造回憶,還能體驗別人的創造,那是最普及、也最高級的植入式VR。例如書中世界廣受歡迎的體驗活動:〈蘇婷的房間〉,便是女兒根據母親的日記所造,別人可以任選片刻進入體驗,是夢裡的現實,也是現實中的夢。小說裡也有更簡易的體驗,例如踩上一片草地,畢竟所有人類都置身膠囊,要依賴這些體驗,確認自己的感官,進而確認自己的存在。
如同另一條敘事線的貝德魯斯人,他們沒有視覺,要透過聲音的反彈才能知道空間大小。人類亦如是,不斷透過與別人對話和別人的回應,來確認自己的存在。洪茲盈把主角逼到絕境,在這個終極的孤獨裡,人該如何確認己身存在?對她來說,小說世界是現代社會的延伸,初階像是siri、或是客服機器人,會回答問題、跟人聊天;那如果有人的晶片留下來,存在這個主機裡,不斷應答,那這個人是活著還是死了?只要能騙過大腦,現實是什麼還重要嗎?
小說裡的膠囊空間,是洪茲盈極度嚮往的地方。「我時常覺得,我現在需要一個洞。我很想被蓋起來,洞要很小,只容納我一人。小說裡有很多只容一人的空間描述,那是我潛意識很想去的地方,想要消失,不被找到。」問她,洞裡需要wifi嗎?她思考了一陣說,「洞裡的時間感應該會不一樣。」繼續逼問,她答,「如果要在洞裡待很久的話,還是給我wifi好了,畢竟還是要知道外面的世界發生什麼事。」
15萬字篇幅的《墟行者》比她原先想像長太多了,過程中還換過敘事角度,砍掉8萬,再寫6萬,繞很多遠路。寫作中途,新加坡已經建造垂直農場,她甚至擔心寫的東西離現實這麼近,會不會再不出版,一切都要發生了。寫到很絕望時,她會在word檔胡亂打一些字,讓段落變長,隔天再刪掉。她笑說,「不這樣無法前進啊。這4年是我創作裡最痛苦的時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不知道故事會多大,每天寫完頭都很暈。」
龐大無窮的膠囊未來中,有個反覆聚焦處,是母女關係,洪茲盈做了各種不同的設定,直系血親、領養、想像的女兒,還有更多翻轉。她在〈茉莉的最後一天〉中,重建女兒自殺前最後的意識,去找母女互相理解的可能;而《墟行者》裡,女兒將母親的日記帶上末日艦艇,藉由閱讀母親,再造母親的記憶,探究媽媽到底愛不愛自己。小說裡的女性,都不是在準備要當母親的狀況下成為母親的,孩子來的時候,她們還沒準備好要愛;而當母親準備好,孩子已經進入另一個狀況了。平行線般的母女,想從對方身上得到的,始終不可得。母女關係是互斥的永動機,延展出無限的眼前路與身後身。
洪茲盈曾經跟朋友去西藏旅行,在世界最高的珠峰郵局寄明信片給自己,窗口裡的郵務員一邊看網劇,一邊蓋郵戳,將明信片往旁邊丟。回來超過一年,他們沒人收到明信片。這也像是某些母女關係的隱喻,投遞出的信件,都送往錯誤的方向,在人類漫長也短促的一生,來不及收件。不過幸好還有小說,許多片刻可以被放大檢視,讀者得以用全知的觀點,獲得理解他人的另一個機會,去俯視一個母親沒能說出口的話,也共感一個女兒被母親之愛所傷的疼痛。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