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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大眾,我關心的是孤單的人。」──專訪畢贛《地球最後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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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稿子截稿的當下,畢贛的《地球最後的夜晚》正在中國被宣傳為「約會電影」而大賣兩億人民幣票房,成為近年最賣座的華語藝術片,但也因此引來網友批評跟預期的浪漫愛情片有太大落差。這荒謬的現實,讓我想起訪談時,畢贛曾直言:「我不管大眾,我關心的是孤單且歷經過波折的人。」三年前,《路邊野餐》讓畢贛橫空出世,但《地球最後的夜晚》有了龐大的資金奧援後,他卻選擇了最孤獨的嘗試。

 

觀眾對畢贛的電影常有「是否看得懂?」的疑問,但對這26歲就拍出深受好評的《路邊野餐》(獲得第52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與多項國際大獎),29歲交出《地球最後的夜晚》(入圍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第55屆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導演及三項技術獎)的他來說,兩部作品得到的資金是天壤之別,而電影裡強烈的表現風格,可以看得出這位年輕導演有很質樸的東西要表達——凡能魔幻的,都最來自最粗坯的生活經驗。

重複自己也很美


畢贛說話不轉彎,直接問他是否怕別人說這兩部電影重複了自己,他給了一個很清楚的答案,「那不是一種美嗎?像花開幾朵,很好。

他知道創作者重複自己的必然性,他沒有想擺藝術家架式。「無論是《路邊野餐》還是《地球》,這兩部電影都是我將28歲前的許多感受投下去,完成的夢寐以求的電影。」有人羨慕他第二部長片就能拿到5000萬人民幣資金,他腦袋清楚地說,「對一個年輕導演來說,資金不是最大的問題,要能不干預到創作的才算有效資金。」一句說白了,資金對他或胡波這樣的年輕創作者來說,是如何為自己作品把關的考驗。


對錢少錢多都能拍片的他而言,導演意志才是最重要的,「拍《地球》的過程雖然很消耗,但對我來講已是種奢侈的作品。」儘管也有觀眾在影展上直接問他拍的是什麼意思,他笑道,「別人看懂與否,對當導演的我倒覺得漁翁得利,我們會去找影評看,不都是因為這樣嗎?所以不是沒關係,是毫無關係。


承認《地球最後的夜晚》給了點難度


對他來說,《地球》其實在講每個人都有的情感,「主角做了一個夢,在那邊的世界,是主角記憶跟幻想混合的世界,使他終於有機會去面對一些傷害過他的人,在電影中他選擇一個更珍貴的對話方式。」

畢贛認為,這部電影的藝術手法是給了一些障礙,「但這不是為了炫耀我的美學修養,而是那些迷離的設計,是為了讓觀眾從3D回到2D世界時,能對夢中的那些線索更清晰,因此才會感動。

在他電影中,『時間』往往是抽離出來的,《路邊野餐》也是,一段婦人倒開水的戲,那顆霧氣蒸騰的長鏡頭讓人恍然進入夢裡。他說,「對普通人來講,時間都是代表著身不由己,但在電影中,時間卻可以更仔細、浪漫一些,更像回憶的碎片。人可以從那些碎片裡看到自己各種的模樣,完成對它的各種想像。

因此他的電影總給人半夢半醒的感受,回憶起來既現實,又荒謬難解。畢贛說,「《路邊野餐》是一大團時間,它混濁、粗礪,所以純真;《地球》則變成一個成年人主觀的夢,一段混合的記憶,不斷順勢掉落的夢。」


《地球最後的夜晚》主角黃覺、湯唯。(劇照/ 甲上娛樂提供)


與父母分離的記憶 影響了創作


這部片是否也在描寫人的失去?「其實拍電影就是一種間接緬懷的手段,這也是創作的本意。《地球》是有些像黑色的童話。今天的訪問過程讓我想起小時候跟我爸的相處,當我知道他正在慢慢離開我時,我變了一個人,那時內心是受過傷的。但當時並不知道自己慘,那時候太小,不懂得害怕,也還沒有失去的概念,以為世界就該這樣子。後來接觸到朋友,才感受到生活是有顏色的,才知道原來世界不只是黑白的。

他的成長過程,父母總是分分合合,「我第一次看電影就是父親帶我去看周星馳的電影,所以我喜歡周星馳作品,而那時我媽必須要去學校才能看得到我。」他淡淡地說道。

他一直記得父親愛帶他看電影,而電影裡的世界如此斑斕,「所以我常覺得看電影,就要忘記電影本身。影展觀眾是有品味,會從電影本體去討論,但觀眾其實更該被情感所包圍,這過程才是享受。


才不管大眾 自認是品質不好的年輕人


或許因為這樣,他才沒放棄拍電影,雖然他每次都累到喊不要再拍下一部,「拍戲是每天沒覺睡,但我很想玩,我每天都要打電玩《王者榮耀》,他們逼我才出來拍戲。我每次說我去開會了,其實是溜去房間裡打電動。我都是這樣,真的不想工作,我就是個品質不好的年輕人。

路邊野餐 (DVD)(Kaili Blues)

路邊野餐 (DVD)(Kaili Blues)

那寫詩呢?畢贛還出版過一本《路邊野餐》同名詩集,我準備從包包拿出來給他簽名,結果他說,「我素質不好,平常很癈。我喜歡文學那種很私人的感覺,但電影感覺更能與人對話。

因為文學更不大眾嗎?「我才不管大眾哩,我關心的是更重要的人,比方真正經歷過波折的人。《路邊野餐》是給了我一些信心,讓我發現有些觀眾是真的為電影而活的,為了電影那兩小時,他更相信自己要做的事。只要有一個人回饋給我說電影給了他力量,我就可以拍下去,因為在現代社會,人真的很孤獨。

送到太空的訊息 等人相認


一路聊下來,畢贛提到了兩次『對話』,問他是否特別重視跟人對話?「那是種拍片的成就感,拍完你知道你的電影會被放在某一個角落,給那些特別孤獨的人欣賞,就會感到很幸福。」

這時他說起「航海家一號」的故事,「我小時候讀小學課本,曾有航海家一號太空船上故意放了人類的繪畫,還有唱片,想知道外太空是否有別的生命體可以感受到。我認為電影就是那樣的東西,誰也不知道外面有誰。就人的本能,我們就是必須做這些事。這意味著人類整體是非常孤獨的,我們不知道誰會理解或聽到我們。

他這個比喻,令人想到大衛鮑伊〈Space Oddity〉裡那位和太空總署失去聯繫、獨自在無垠太空漂流的湯姆少校。他笑說,「對啊,你就是把訊號發出去了,即使是一句『你好』都可以。

熱愛什麼就去熬吧 不要用嘴巴說


這麼聽來,他還是竭力想對觀眾發出訊息,並不廢呀?「因為愛電影不是用口頭來說,我從來不說熱愛電影,但我每次遇到困難,都不會退縮。拍電影有無法想像的難,但誰都難啊有些人隱忍很多年,之後才有機會去拍一部想拍的,那也是奉獻出生命。

不說難處,他自言是實際、有韌度的人。「《地球》裡那些被傷害的事,都是人之常情。我不是因悲傷而創作的人,而且我很幸福,我有小孩、有妻子、有房子,還買了車,遊戲打得又好,還有人喜歡我,有什麼好憂慮的?我長得還不難看,除了有一點胖以外。」他拋得開,也會打趣。


身為時空感早已不同的電影世代


《地球》裡出現很多80年代的人名與符號(比如羅紘武〔黃覺飾演〕、萬綺雯〔湯唯飾演〕、左宏元〔陳永忠飾演〕等知名華語流行音樂人),是種對黃金時代的目送?「沒有,這很像廣告每天放,突然沒了一樣。對出生在網路時代的我們來講,時間感是跳躍的,這時代已不會有四大天王了,就是今天一個出來,另一個又冒出來,所謂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也不會有過往線性的目送了。但你要聽我心裡話嗎?」

我像隻遠古恐龍一般附耳過去,他哈哈笑說,「黃金時代過去關我什麼事啊!我是喜歡那時代的音樂,但它消失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一個小地方的人。」他坦率到足以打通任督二脈,於是索性問他怎麼看《地球》的評價兩極?

這部我追求的是古典跟嶄新的結合,因為我不到30歲,追求的就是種複雜,老了可能想更簡單,但現在的我就是對這些結構形式有興趣,以電玩世代的時空訓練,來訴說一個很古典的故事。」畢竟,時空認知的改變,已是未來趨勢。

觀眾的答案 才是正確答案


最後問畢贛,電影結尾的絢爛煙花,既像是結束也像開始,主角真的走出回憶了嗎?「裡面的煙火是個時間座標,那一刻到底是多久?記憶到底是一瞬還是永恆?那手錶是怎麼碎的?這些答案都不是我能給的,那就是大家生命的經驗,觀眾的答案才是正確答案,而我的答案是我自己的答案,跟你們有什麼關係呢?

這就是畢贛,堅持回老家就是過小日子,家鄉人瞧他怎麼都不像個藝術家,他說,「創作者有個毛病,老以上帝的視角看事情,看什麼就是那種中產階級的眼光,我就不要像個創作者一樣,我想玩就玩,想聊天就聊天。」沒有文青焦慮,想為小眾拍片,至於看懂了畢贛沒?或許我們不需要創作者一時的解釋,因為做影迷是一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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