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大偉專欄｜研究生三溫暖】話題31＃對別人吐槽，就是論文成功的第一步

「公投結果出來之後，鹿教授說她氣到吐血，無法上課。這個星期，她買了好幾本《全美最強教授的17堂論文寫作必修課》，交給全班學生，叫我們自己看，下一週再一起在課堂討論。可是這本書的書名聽起來就像是一種論文寫作祕笈，讓我提不起興趣。」

「原來The Say, I Say: The Moves That Matter in Academic Writing 這本書有中文版啦。以前鹿教授從google找來這本書的英文版PDF給我們當教材。這本書指出國內文科研究生常見的好幾個死角，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無聊耶。」

「嘿，這本書的英文版標題跟中文版標題未免差太多了。英文版標題重點放在『They Say, I Say』，『別人說什麼，我說什麼』，似乎要傳達一種抽象理念：寫論文的目的就在於人際溝通；中文版標題重點放在用黑體字體特別強調的『17堂論文寫作必修課』，顯然在兜售具體的寫作祕訣。」

「你指出這本書的中英文書名戲劇性對比，我同意。我很愛英文的書名：『They Say, I Say』這個書名提醒我，文科研究生寫論文的時候，必須體認論文的每一頁都是『眾聲喧嘩』的戰場。別人說出任何意見、任何立場，我都要加以表態，表示（1）我同意、（2）我不同意，還是（3）我一半同意一半不同意。」

「你這麼說我才發現，這本書中文版提出的論文寫作祕訣，大多是用來處理別人意見跟論文寫作者意見之間的攻防戰。中文版強調，論文寫作者每一次引用任何人的說法，論文寫作者自己都要表示是否同意別人。在是否同意別人的十字路口上，這本書說，論文寫作者最方便的策略其實是反對別人的意見，並且針對自己的反對立場大做文章。說到這裡，我想起教授一再叮嚀，希望我們不要在論文裡頭引用任何碩博士論文。教授說，她反對我們在論文引用任何國內外碩博士論文，理由之一就是研究生看到別人的碩博士論文內容，往往傾向相信別人碩博士論文內容真實可靠，卻沒有想到自己是否有鑑定別人是否涉及抄襲造假的能力。結果，國內文科論文內容經常充滿浮濫的同意：輕易引用各種碩博士論文，並且輕易同意別人的論文，論文寫作者自己卻不好意思提出反對或挑戰。這些常見的論文都沒有將論文的每一頁當作『眾聲喧嘩』的戰場。」

「這種文科論文充滿浮濫同意的現象，或許早就跟我們預告了2018年11月公投的結果：台灣人似乎只喜歡和平而不願意辯論，在台灣念文科的師生似乎更是只喜歡和諧而不願意互相質疑。一看到有人提出主張，國內文人就紛紛表示同意。這種太輕易表示同意的習慣，恐怕淪為鄉愿。事實上，文科論文的寫作者應該時時刻刻準備表示反對、表示不同意。當然，如果一個人需要時時刻刻決定是否同意別人，那麼這個人就應該認清楚自己的『立場』──只有搞清楚自己立場的人，才知道自己該在什麼時候提出反對意見。」

「例如，對於同志婚姻的態度，（1）有人說同志婚姻一定要納入民法，（2）有人說同志婚姻一定要納入專法而不能納入民法，（3）有人說同志沒有資格用任何一種法律進入任何一種婚姻……民主社會提供的意見這麼多，立場這麼複雜，我們一定要先搞清楚自己的立場才知道要反對什麼、贊成什麼。如果我們一看到有人提出說帖就表示同意，卻懶得搞清楚自己的立場，也沒有試圖搞清楚對方是否有應該被反對的空間，那麼我們就是將自己丟入鄉愿的地獄了。」

「偏偏就算是在學術界，也有很多人愛說自己『沒有立場』。沒有立場的人，根本不可能寫出合格的文科論文。畢竟，撰寫論文的目的，就是要質疑別人的立場，並且伸張自己的立場。時至今日，同志議題，性別議題，移工議題，人權議題，都是文科論文的熱門題目；沒有立場的人根本無法處理這些議題啊！」

「不同意見之間的攻防戰，才是民主和選舉的主菜，也才是文科論文的主菜。剛才我們提到的抽象理念，『抽象理念：寫論文的目的就在於人際溝通』，其實應該說精確一點：這裡的人際溝通，就是不同意見之間的攻防戰。在國內許多文學科系，很多師生論文喜歡堆砌『作家生平』、『作家得獎紀錄』、『作家代表作金句賞析』，但這些堆砌起來的資料都沒有涉及任何意見，也就沒有涉及任何意見的攻防戰。這些資料只能讓人拍手，歌功頌德，但是不能激發任何想法的互相衝撞。這種沒有呈現意見攻防戰的文科論文，讓論文寫作者自己覺得自說自話，也讓旁人讀了就想要打哈欠。」

「《全美最強教授的17堂論文寫作必修課》書名標榜的『17堂論文寫作必修課』其實可以理解為17根木樁。如果將我們國內文科的研究生比喻成吸血鬼，那麼這17根木樁就正好可以插在吸血鬼的心臟。例如，第一堂課，也就是第一章，『先聽聽別人怎麼說』，要求論文寫作者在論文開頭應該先陳述人們對於某個課題的看法（例如，對於同志婚姻的看法）。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章並不是要求論文寫作者在開頭提出別人的各種意見並且加以附和，而是要論文寫作者在開頭提出別人的各種意見並且加以吐槽。對別人吐槽，就是論文成功的第一步。」

「聽起來第一根木樁就很猛。第二堂課，也就是第二章，『概述的技巧』，是在談summary（也就是『概述』）。Summary這東西聽起來很簡單，但是對於文科研究生來說一點也不容易。教授說過，她受不了國內文科論文浮濫出現的冗長引用（lengthy quotations）：許多論文一討論任何小說，就要動輒引用小說內文五行以上；一提及國內外理論大師，就要引用理論內文的五行到十行。教授說，這種冗長的引用看起來讓文科論文很不堪，一方面難免讓人懷疑論文寫作者藉著引用來灌水字數，另一方面無法讓人判斷論文寫作者是否真的了解他們引用的文獻在說什麼。例如，如果有個論文寫作者一口氣引用五行駱以軍《匡超人》的小說內文，我們要如何判斷這個論文寫作者真的看懂、真的懂得鑑賞這五行《匡超人》的小說內文呢？畢竟這個論文寫作者的冗長引用只是謄抄而已。同樣，如果有個論文寫作者一口氣引用五行《正義與差異政治》的內文，我們要如何判斷這個論文寫作者是否真的能夠判讀艾莉斯．楊（Iris Young）呢？」

「論文寫作者要避免冗長引用的弊端，就只能夠啟用概述。一個有能力進行概述的論文寫作者，才可以證明他的學術讀寫能力，但是一個總是依賴冗長引用的論文寫作者什麼都沒有證明。」

「我擔心吸血鬼的心臟太小顆，恐怕不夠17根木樁插進去呢。」

「我來看看下一根木樁，第三堂／第三章，似乎也很粗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