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度選書】《野豬渡河》│染了半邊天的紅

2018年博客來華文創作年度選書，我們選出的是初登場就令人難忘青年小說家李奕樵的《遊戲自黑暗》，以及打造出馬華文學新高度的《野豬渡河》。

《野豬渡河》有甚麼不同呢？

野豬渡河

自認在《猴杯》達創作高峰的張貴興，自十數年前在《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出版後，便緩下了腳步，不復見進入九○年代末十年豐沛的創作力，期間除了少數的發表於報刊雜誌的新作，經典舊作的換版重出，我們只能在《沙龍祖母》這本小說集裡找尋他早期創作的足跡。

多數讀者已經很熟悉，在雨林敘事，群象行過的景致裡，感受他打造出來的瑰麗漫漶的文字，召喚出的關於殖民、後殖民、華人家族史與馬共事蹟的國族敘事。那麼這次的作品有甚麼不同呢？

張貴興認為主要在「情節」的加速。說來抽象，不過若把它視為諜報小說的節奏來看待，也許較易理解。小說的故事線並不複雜，主要是鬼子對「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名單上的人員的追擊與屠殺，以及豬芭村民的反抗所構成。

為什麼鬼子總能掌握，四散躲藏的村民去向，為什麼看似安然無恙的躲藏，最後總會遭到無情狙擊，到底發生了甚麼事？誰去告了密？在屏息片刻與瞬間殺戮之間，故事的迅速轉換，足以抓住讀者的眼睛，一路捧讀下去。

另外，章節安排上，張貴興也有新嘗試，他將故事的結尾放在第一章，故事的最初放在最後一章，敘述兩個主要推動故事的人物，關亞鳳與愛蜜莉，最後的選擇與最初的遭遇，形成一個環狀的結構。

第一章中，關亞鳳在日寇敗走後六年，再度看見村裡孩童們臉上的東洋面具後，慘烈記憶重新被喚醒，幾次夜晚裡，如遊魂般對兒子柏洋敘述如惡夢般的碎片囈語，最終選擇了自縊；末章中，作為推動整體故事的第一張骨牌，這個彷彿如森林精靈般的神秘女子愛蜜莉，她的成長經驗，洩漏了她未來的行動嗎？

這一前一後的呼應與兩人的情感交會，於眾多人物中，形成一個緊密的鏈結，使分散的各種線索，最後結合為一股力量爆發，如撒網般的敘事手法，也引發了讀者解謎的樂趣。

「背叛」是個無法忽略的主題

《野豬渡河》人物之間的關係，是驅動小說的動力。其中，「背叛」是個無法忽略的主題。比如帶領全村獵野豬、潛入叢林抗日的朱大帝，表面上是凜然的領導，但全村獵殺野豬的喧鬧夜晚，他潛入屋內，強暴他看上的婦女；又如日本人走後，他偷襲了同為華人的邱老頭夫婦，只為滿貨船的鴉片，可供他驅使。

關亞鳳因情感因素，遲遲不願說出告密者，成為他被斬斷雙臂的原因；保護過村人與亞鳳，又消失於村人視線的愛蜜莉，她心中又隱藏多少不可解的秘密。愛蜜莉的父親，帶領日軍登陸豬芭村的密探雜貨郎，背叛了村民對他的信任，卻為南洋姐花畑美奈付了巨款贖身。

張貴興所寫的背叛，並非只是善惡對立那麼簡單，他們的行為動機都有複雜的兩面性，而始終是人的矛盾與掙扎，人性的混雜與歧異。

那麼，背叛與「獸性」關係呢？公豬啃咬人類屍體後，接著與母豬交配的自然狀態，同樣也發生在人身上。那是，蕭老師帶著一群小孩，遭到日軍伏擊後的場面，事後趕到現場的關亞鳳與愛蜜莉，只見肢解散落的屍體，在埋藏了屍首後，兩人突然併發了情欲，倒臥草叢。在那個時刻，人獸並無不同，亦無高低可分，只是為求存續，回到了如原始人般的「原初性」而已。

以小說重寫砂勞越華人史

有意以小說重塑砂勞越華人史的張貴興，在虛構的文本裡，埋藏著眾多的歷史細節。故事發生地豬芭村，作為承納十九世紀以來的各色人等匯流地點，賦予了歷史縱深；盛產的油田（美里），也順勢帶出日軍為獲取太平洋戰爭的資源，進佔南洋的戰略。

又如，設置「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在「學校」裡的籌款「演出」；日本登陸後以懲罰、追捕、獵殺「募款名單」的情節，都可以在南洋華僑援助中國抗戰，學校作為國共抗日思潮的窗口，日本登陸佔領後的報復性追殺的行為中，找到真實的歷史對應。

甚至，鬼子登陸之後消失於豬芭村的日籍牙醫、攝影師、雜貨郎；未婚女性為避免成為軍妓紛紛急著結婚的真實情況，也未曾放過，在不以真實人物為背景的原則下，構築出新的人物血肉，寫出了如金庸武俠小說般，穿梭歷史虛實相生的閱讀效果。

婆羅洲砂拉越的莽原一景 與 婆羅洲砂拉越的河川與屋景

滿地鮮血、大火與殘陽，染了半邊天的紅

讀者可能還會對這次的作品中，小孩被斬首、女孩被輪姦，孕婦被剖腹等，日軍充滿著血腥與暴力的情節描述，感到驚懼與震驚。若有甚麼顏色可以描繪這部作品，除了大地上蔥莽的綠，就是紅，那是滿地鮮血、大火與殘陽，染了半邊天的紅。

張貴興在訪談當中，自承有意要書寫日本人，對於華人所造成的巨大傷害。評論者高嘉謙以攤開在眼前的暴力描繪，逼人直視歷史的恐怖真實，解析他的寫作策略。

在我讀來，也許還有其他的可能性。砂勞越這片土地上，政權幾經更迭，汶萊帝國，布洛克王朝、日軍佔領、英屬殖民；這其中，英人殺過華人、日人殺過華人，馬來人殺過華人，華人自己也有過左右兩派的對立，宛若宿命。

但是，更早的住民呢，以獵首為榮耀的達雅克族，同樣受到資源與土地的侵佔。又或者，那群為尋求糧食而渡河的「野豬們」，在日軍佔領前，撤去後，兩次闖入豬芭村，追求食物的過程中，大量被村民獵殺，死傷慘重的退去，牠們的命運，同是輪迴。

或者，無意之中，張貴興寫的不僅僅是一種砂勞越華人的哀痛史，拉高來看，更是一種生物為追求存活，爭奪領域的生存史－這使他的作品，超越了對日本人譴責的層面，呈現出一種自然萬物循環，生生滅滅的蒼茫之感。

穿梭在歷史的虛實之間，直搗被掩藏的是非大義；以思想化的敘事，探詢人性的深不可測，還有甚麼能比《野豬渡河》更能展現文學的真義。

  張貴興作品  

猴杯

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

沙龍祖母

博客來年度選書指南──2018 (電子書)

集結了2018年，總計24篇年度選書推薦手札。

在這個「後真相時代」，我們發現面對世界的態度，比掌握知識的多少更重要。
盤旋在腦海有種種疑惑，渴求解答，於是這樣的喊出──我在找你，你在哪裡？

生活是一場「遊戲自黑暗」，在「摺紙動物園」裡，每每以為下一秒就要失去血脈，仍然要張牙舞爪，做困獸之鬥，
繃緊神經線，連做夢都看到自己在「看不見的雨林裡」不見天日。
世界很大，不用急，我們慢慢走好，跟著Oliver Jeffers的腳步──「Here We Are: 歡迎來到這個美麗的星球」。
在閱讀中迷失方向的話，跟著這群人，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