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度選書】《遊戲自黑暗》│我們都可能成為神

「但就在這充滿命運的第一天，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決定讓我的姐妹獨自一人上街，自由的存在。我第一次擅自從家中帶出假髮、洋裝、白色長襪與黑色娃娃鞋，放在一個背包裡。這是在今天上學前就已經決定的事，無論如何都想做。」－〈無君無父的城邦〉

這篇包含性別/認同與台灣歷史經驗的小說，將在這段敘述後，推向故事的高潮，除了神諭，我們沒有太多線索，可以推敲出他/她為什麼想這樣上街呈現自己。

這個場景，彷彿預示李奕樵出場的姿態，一種決意與拒絕世間的態度。

有太多的標籤可以柔化他，數理資優生、體制外教育、軟體工程師、文學獎獲獎人——那篇〈兩棲作戰太空鼠〉或者還有那麼一點點政治正確。這一切很容易包裝成為一個勵志版的青年故事；又或者彰顯一個青年作家對社會公義的吶喊。但他沒有，他在他的作品裡也沒有。他選的不是一條安全的路。

遊戲自黑暗

在他的作品裡，你可以看見一種深思熟慮的野心

如同訪談裡提到，他的分卷策略。他以「其外」面對讀者，保持一種閱讀小說的敘事張力；以「其內」呈現更多自由的內在。試圖以乾燥的敘事風格，轉化電腦、理工、數理語言進入文學。或者，可以這樣比喻，如同王菲〈寓言〉那張專輯，一面是流暢通俗的流行樂，一面是高度化的性格自我。

他在尋找他的「理想讀者」，歡迎光臨的玻璃門打開後，是一堵高牆。這不是說他的小說是枯燥無趣的自我纏繞，他在「其外」卷的故事說得張力十足，〈貓箱〉裡悲傷的成長印記、〈Shell〉穿越界線的溫情，都寫得讓人動容難忘。

他的作品架構在現實，卻又不囿於現實，〈兩棲作戰太空鼠〉、〈無君無父的城邦〉，可以對應於「洪仲丘事件」、「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他不實寫歷史細節，卻以寓言化與哲理化的風格來呈現。

各式各樣的暴力是他小說的主軸

夜

鄰人

如果這是一個人

貫穿他小說中的主軸是暴力，突如其來的暴力，成長的暴力，失去道德邊界的暴力，而暴力的核心——則是宰制的快感，這使他的作品達到一種普世性的高度。

若我們比較一下關於暴力的敘事，我們可能會想起義大利作家普利摩．李維《如果這是一個人》，關於納粹集中營的書寫，或是波蘭裔歷史學家《鄰人》裡，一個波蘭小鎮裡的猶太人，一夕之間被鄰人屠戮，消失一半人口的慘劇。時至今日，當我們在思考這些暴力行為時，我們會以「失去文明的極限狀態」、「盲目從眾的悲劇」、「平庸的邪惡」來解釋這些現象。

李奕樵走得更遠，他毫不畏懼的寫出了，屬於當代人心中的真實獸性，那些我們迴避的、不敢於承認的當代感知結構：

「當所有人都跟你一起傷害一個個體的時候，那種感覺很輕盈的，像是永遠不能重複的某種慶典。我還記得用手指勾出獵物的眼球的激情，踩爆散落地面器官的腳底觸覺、將唯一的敗者屍體片片肢解分食後殘餘的骨骸一一敲碎丟入排泄台，送歸船外大海後難以言喻的生命存在感。」

我們在〈遊戲自黑暗〉直面這樣的現實——我們在宰制別人的苦痛裡得到歡愉，在這個漂浮、原子、碎裂化的網路世代，我們可以隱身幕後，無國界、無性別、無差異的去從事這些「輕盈」的遊戲。

階級、地位、制度不再是必需的差異，在前一刻你的石子扔向別人，下一刻別人的石子扔向你——時間對了，興致到了，我們可能都是神，在神的大賣場裡，任意地用美工刀劃開那隻從我們肚子裡長出的小手。

這一刻「我能守護的也只剩下意志。」

這是悲觀的宿命輪迴嗎？可能是，但並不絕望。回到開頭〈無君無父的城邦〉裡，我們跟著他/她的遭遇走下去。

大街上這個扮成女生的男孩，突然遭到了一台黑車綁架，綁架的目的是為了凌辱。歹徒在拉下他/她內褲的一瞬間，陷入沉默，接著憤怒的連續掌摑起他/她，推他/她下車。他/她滾入了路旁的陰溝，掙扎爬了出來，撐起自己的身子，往回家的街上走去。

「手臂被反綁在身後，壓著我的上身重心微向前傾。我投向地面的視線，能勉強看見精細張揚的蕾絲，裙擺正前方直裂到無毛蒼白的小腹，每跨出一步，我就能看見那雙白色長襪，因翻滾於柏油水泥之上而各處散布的細長滲血創口，還有對於小鎮鎮民來說，我唯一的謎底。」

他/她避過沿路想幫他/她的路人，避過了路邊攤阿姨的擁抱，他/她真正的模樣，攤在所有人眼前。因為，這一刻「我能守護的也只剩下意志。」

儘管傷痕累累，儘管命運未知，遭遇重大逆反的洪流，面臨不可控的一切襲來時，我們有時能做的，就是一步一步向前走下去——那是我們反抗的尊嚴，以及意志。

這是李奕樵，這是我們為讀者推薦的年度華文作品。

博客來年度選書指南──2018 (電子書)

集結了2018年，總計24篇年度選書推薦手札。

在這個「後真相時代」，我們發現面對世界的態度，比掌握知識的多少更重要。
盤旋在腦海有種種疑惑，渴求解答，於是這樣的喊出──我在找你，你在哪裡？

生活是一場「遊戲自黑暗」，在「摺紙動物園」裡，每每以為下一秒就要失去血脈，仍然要張牙舞爪，做困獸之鬥，
繃緊神經線，連做夢都看到自己在「看不見的雨林裡」不見天日。
世界很大，不用急，我們慢慢走好，跟著Oliver Jeffers的腳步──「Here We Are: 歡迎來到這個美麗的星球」。
在閱讀中迷失方向的話，跟著這群人，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