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通中除了「狄斯奈」(後註冊為迪士尼)的名角色如「唐老鴨、米老鼠、古菲狗」容易辨識外,還有另種畫風的卡通描繪著東方神魔鬥法的《西遊記》(我的孫悟空)、歐洲宮闈內鬥戲的《寶馬王子》(緞帶騎士)和非洲動物王國傳奇的《小白獅王》(叢林大帝)。這些卡通雖在不同電視台播出,卻常有眼熟的配角和類似的搞笑手法在題材南轅北轍的劇情中演出,並配上奇腔怪調的國語對白和主題曲。 但這可難不倒當年就愛畫圖的小偵探傑利,因為每個卡通故事都能輕易在租書店找到相對應的漫畫原作。那是盜版、亂翻譯、擅改漫畫圖案內容的民國六零年代,編譯者大剌剌的將自己的名字冠上編繪者或漫畫家,以廻避國立編譯館的出版審查制度。而小六那年的漫迷小偵探傑利終於在一本名為《漫畫入門》的日文翻譯工具書中,從那熟悉的筆法、人物表情和漫畫名角色示範的圖例中恍然大悟,這些精彩的巨作竟都來自同一位日本漫畫大師的手筆!自此之後,「手塚治虫」就成了小小傑利的漫畫繪圖職涯之啟蒙導師。
漫畫入門
在無人能逃過聯考陰影肆虐的民國六零年代末,國中的小傑利跟昭和的小手塚一樣是聽落語般的相聲廣播,來打發用鉛筆填寫模擬試題翻看參考書的晚間炎熱煩悶時光。邊聽相聲的結果當然是試題一題也記不得,段子卻背得滾瓜爛熟到可以在國中畢業典禮公演的地步。手塚大師形容的沒錯,落語段子確實提供漫畫編劇對白流暢順口的哏與橋段,至少國中小傑利在課本參考書和考卷空白處的塗鴉,充分應證了相聲是漫畫編劇的創意泉源之一。
偶然和國中漫畫死黨一起在書中發現到手塚大師竟是狂愛迪士尼動畫的鐵粉,這也是小傑利夥同死黨買個便當及門票一張就決定去電影院朝聖的原因。暑假上映的迪士尼經典動畫如《白雪公主》、《小木偶》、《小鹿斑比》……就在永和老家附近的竹林路中信百貨二輪戲院播映,我們每天從早場看到晚上最後一場才想到要回家。不清場的二輪戲院,成了小傑利遵循手塚大師反覆研究迪士尼動畫敘事能力和技法配樂的聖殿。在漆黑的影院中,兩個剃平頭的漫畫初級生不時交頭接耳、手指銀幕討論手塚大師一定是看了哪一段哪個角色情境,進而畫出哪部漫畫作品。這樣的美好時光才不出幾天,就在電影院銀幕右側出現的一行手寫插播快訊:「胡覺隆外找」給完全粉碎了。一天看六七遍迪士尼卡通電影的光榮包場事蹟,竟被漆黑影院中座位走道旁睜著一雙憤怒眼神的黑影破壞殆盡,這黑影竟伸手拉著小傑利快要斷掉的耳朵往戲院外走去。怒氣沖天的父親忙著形容家母遍尋不著孩子的著急表情,而在眾目睽睽之下羞憤地跟在父親身旁的小傑利,邊揉著紅腫的耳朵,心中還忙著計算這部《白雪公主》還要看幾次才能趕上手塚大師的五十遍紀錄?
在大考小試壓力不斷的高中聯考前夕,小傑利還流連在租書店關心著《三眼神童》如何跟三眼族餘孽鬥法?或者是《怪醫秦博士》(黑傑克)到底要怎麼替自己開刀?這些漫畫單行本的出版時間怎麼能遲了這麽多天?是哪個混小子租走新漫畫到現在還沒歸還?這租書店面無表情的老闆娘到底要罰他幾塊錢?這可比學校明天到底還要考幾科、模擬考名次到底可以低到一個什麼境界來得重要許多。
直到小傑利在嚴格出名的復興美工科畢業後,都已經來到八零年代中期了,眼界固然在專業薰陶下開了不少,但手塚大師在心目中的地位,仍是難以撼動的堅定。最可怕的是當時日本講談社竟出版了《手塚治虫大全集》,共四五百冊到底哪年才有錢看完收集完?這個小鐵粉心頭悲願能否實現還是個未知數。
日本講談社出版的《手塚治虫漫畫全集》,共有400冊。(圖片來自Tezukaosamu)
畢業的小傑利終於在廢除出版審查的時代,順利搭上「台灣漫畫」這全新舞台創刊的黃金時代,正式在漫畫刊物連載出道成「傑利小子」。每每趕稿熬夜體力透支到那種快樂並痛苦著的午夜時分,也從不敢放棄漫畫家這行業,因為手塚大師的短篇集《背面的底層》中一位不得志想轉行的漫畫家,跑去詭異的八角亭發毒誓重生為拳擊手後,爾後志向再度猶疑徘徊的那一刻,竟瞬間分裂成兩大半,一側剖面血淋淋的倒在拳擊場上,另一側則趴在漫畫趕稿中的工作桌上……想起那恐怖的畫面,膽小的傑利迷信到不敢猶疑地決定:無論如何,往後遇到任何問題都要咬牙繼續畫下去,以防哪天不測裂成兩半可沒藥醫……
1989年,一個趕週刊漫畫連載的例常繁忙的日子中,那時左手拿著消化餅乾右手拿著沾水筆,邊畫稿邊聽電視新聞(沒空抬頭),竟聽到手塚治虫大師在日本因病去世的快報。千頭萬緒的我放下畫筆,頓時像洩了氣般倒在床上悲痛的想起:存夠了稿費要去東京面見大師的心願是再也無法達成了。一夜沒睡地等到半夜四點,跑出工作室到燈火通明的便利商店前,從派報先生手中買到一份剛印出的溫熱報紙,看著報導內文陳述著手塚大師在最後一刻都還在趕稿的細節,久久無法自已。我恭敬的剪下報導,悉心貼在《漫畫入門》的最後一張空白頁上,咬緊牙齒望著沒畫完的圖稿,淚珠在眼眶不停打轉。
多年後聽說在手塚大師老家寶塚市的「手塚治虫紀念館」落成,但多次因工作往返東京,就是沒機會探訪大阪兵庫縣的寶塚。終於在2005年決定專程到寶塚市參觀手塚紀念館,也想順便看看影響了《寶馬王子》的寶塚歌劇院,到底有多少會幻化變身的「狸貓姊姊」。
手塚治虫紀念館與火之鳥雕像。(圖片來源/Japan Hoppers)
當天依照行程從旅館起床時,我就感到渾身怪怪的,心情沉重異常,一路上步伐呆滯。一月的關西大阪天氣晴朗但氣溫仍接近零度,搭著暗紅色的電車緩緩駛入了寶塚,天空竟下著凍如針刺的小雪。被圍巾帽子羽絨衣包裹的我,僅露出半張臉仍是冷到面無表情,直想鑽回旅館的被窩裡。就在手指凍到不聽使喚的時刻,心中突然間想起以前二戰後昭和時代的手塚,在沒有暖氣的教室上課到底是怎樣發抖握著沾水筆偷偷畫稿趕圖?一定是冷到僵硬的手指握不住圓滑的筆桿,才會打翻墨汁灑了整個教室樓梯。
手塚紀念館外觀不如想像的大,但遠遠就能認出「火之鳥」矗立在入口處旁,由火焰中一躍重生的傲視風采。站在大門口低頭望著黑傑克、皮諾可、鬍子老爹、熔岩大使……等如兒時故友的手印地磚後,我漸漸在火之鳥雕像前如釋重負地安然坐下,望著冬日寶塚天空恣意飄著的細雪,自言自語低聲說著:我來看你了……
手塚治虫的作品,陪伴並啟發了許多漫畫創作者(圖片來源/手塚治虫官方網站)
傑利小子
本名胡覺隆,漫畫插圖繪師,代表作有《黑白俱樂部》、《變變俱樂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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