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訂好兩小時後的高鐵,下一個角色正在另一個城市等,不是在拍攝就是在準備移動,女演員連俞涵的狀態像是角色們的疊影,需要一點時間,殘影才會變得清晰,回到此時此刻。談起過去每個角色,都像是談論一個愛過的人。每個角色都會給她一些禮物,一些改變,讓現實生活更飽滿,然後她再投入給新的角色。表演如同複利,時間將是演員最好的武器。
連俞涵以《一把青》的朱青打開知名度,拿下2016年金鐘最佳新演員獎,為了理解那個年代的氛圍,除了細讀原著,也找紀錄片看,想辦法進入當時的空間感。甚至在家中整天聽著白光的歌,連做菜都在聽。而即將上映的《奇蹟的女兒》改編自作家楊青矗的小說《工廠女兒圈》,講述1970年代加工出口區的故事,在台灣經濟奇蹟的背後,女性勞工們是繁華底下的亮粉,當時代翻頁,便被輕輕掃落。
連俞涵在劇中飾演紡織廠領班
由於《奇蹟的女兒》較貼近現代,有更多照片跟參考資料,連俞涵除了從楊青矗的小說裡找線索,延伸時代氛圍的切入點,她在家裡變成整天聽台語歌。她有個重要的參考對象是朋友的媽媽,以前就在工廠做事。當時的女性,可能是一輩子都在「養別人」的女人,先養哥哥、弟弟唸書,嫁人後接著養自己的小孩,一輩子都在賺錢養家。
她也讀楊青矗的另本著作《外鄉女》,以及同名戲劇作品,並參考別的劇組的時代氛圍跟美術場景,她不怕被影響,「像是不同人閱讀同一本書,感想勢必不同的,彼此都有不被取代的部分,反而是種激勵。」尤其是第一段故事《黑美人》,她很喜歡曾珮瑜的演出,反覆看過兩三次。
飾演紡織廠領班
「我在《奇蹟的女兒》裡的名字是『阿免』,會取這樣可有可無的名字,顯示在家裡不太受到重視。阿免的工作能力不比男生差,卻沒有得到認可,賺的也不比哥哥少,嫁人卻好像變成她唯一的路。好不容易出來工作,還要面臨各種限制跟壓抑。」連俞涵說,「讀劇本跟小說的時候,會感受到各個時代女性的吞忍。我會覺得現在的自由,都是靠她們吸收負能量,到我們這一輩才得以釋放、進步一點點的。即使到了現在,這些傳統的東西還是綁在女生身上,更隱晦,但是都還在。」
阿免的台詞不多,面惡心善,這個角色跟連俞涵的個性落差極大,如何揣摩到位,就要靠日常的觀察。「我們人生中一定看過這種人,乍看很難相處,其實他們是對事不對人,表情嚴厲,心底卻是溫暖的。」阿免不是用親切溫情的方式去帶新人,而是把規則說清楚,「她其實想在規則內、體制內把事情做好。遇到有人濫用權勢,讓自己受了委屈,她還是想把事情做到最好,不想讓自己的螺絲鬆掉。」
連俞涵說,「因為我多半演可愛的角色類型,很想演到這樣的角色,幫不被理解的人說話。他們故事很多,只是很容易被誤解,出口很少。在生活中,一般人只理解第一層,只看到冰山上面,就不想深究了。我想讓他們得到釋放。這是演員同理心的延展,想幫平常說不出話來的角色說話。」
個性好強的林昭免,國中畢業後就到工廠應徵工作,靠自己的雙手賺錢。
連俞涵有偷偷送角色禮物的習慣,為了阿免,她第一次踏進金飾店,買了金手鍊跟金戒指給阿免。「金子象徵阿免的韌性,各種打磨擠壓,對她來說都是一次次的浴火重生,雖然她每一集只出現一下下,但都在通過自己心中的關卡,抵達下一階段。除了療自己的傷,還有祝福別人的能力。雖然臉是臭的,但內心很有延展性。」女演員心裡偷偷對阿免這角色加了設定,是她嫁給自己,金飾就是送給自己的嫁妝,「雖然劇本沒寫,但阿免一定是看到自己的媽媽、自己的哥哥、自己的爸爸,她不想要那樣子的人生。」
一步步摸清楚阿免的脾性,角色在連俞涵身上漸漸立體起來。在片場,就連沒拍到她,她還是開著裁縫機的小燈在車布,「我覺得以阿免的個性一定是不斷在趕工,休息也不過是喝個水。」她就帶著那個狀態繼續,不想休息,只想追求速度跟完美。阿免是可以在工作中找到樂趣的人,她就盡情地車,甚至還自己帶布去片場車。有一場戲是某個女工要離開工廠了,劇本寫:眾人都在哭。連俞涵突然意識到,阿免跟其他人不一樣,不應該哭,便去找導演討論這個更動,「我知道阿免會想,對方讀書讀得很好,離開工廠會有更好的發展。阿免不哭,看似無情,其實在心裡給了對方滿滿的祝福。」
連俞涵說,「因為接了一部戲去看書,從別人的故事去理解時代,回過頭來看親人,會發現他們的表情之下,隱藏那個社會氛圍裡的東西,這是我想在戲裡呈現出來的。他們可能不想提以前的事,你就要硬問。家族裡有很多大家不願意提的事,所有的故事跟流程都只有自己知道,在心裡醞釀,很濃烈,會變成壓在心裡一生的事。從外表看起來有點冷漠、不近人情,背後是很多原因的。」
林昭免是個擁有美貌也懂得善用美貌的女性,即使完全沒有化妝也掩藏不住她的豔麗。
台語是巨大的關卡,連俞涵找了台語流利的朋友擔任家教老師,一句句學起,思考該用什麼心境、什麼語言說出阿免的心情。最苦惱的是現場臨時改詞,她就會帶著阿免在片場的角落從頭來過。她家中的長輩都講台語,卻下意識不跟小輩們說,她回想成長經歷,「大人講台語就是要支開小孩、要小孩去旁邊玩的時候,對我來講,台語很像背景音樂,是需要離開的提示音。大人通常不跟我們講台語,我外婆的國語很不輪轉,卻很努力跟我講國語。很奇怪,語言是被分開來的。」
連俞涵接下《奇蹟的女兒》有個私人因素,她希望讓外婆可以跟其他人一起坐在客廳看她的戲,用長輩們熟悉的語言去講一個台灣的故事。而就在戲殺青後不久,她準備出國工作前,接到外婆過世的消息。女演員依舊走完原定進度,回國後她默默穿上外婆的洋裝跑了數場宣傳活動,外婆始終與她同在。
「我不是非什麼不可的人,每個角色都是一個機會,你不知道角色會帶你去哪裡,演員其實很像賭徒,一個角色來到面前,時間可以,狀態可以,我就會跟這個角色賭一把。我還滿相信緣分跟時間點的。基本上的考量是『來者不拒,去者不追』。」連俞涵認為,世界上每個人都需要表現自己,大部分的人是透過工作,表演對她來說就是跟世界溝通的方式。「如果不演戲,我做什麼都可以,剛好這階段表演選擇了我,我也選擇了表演。」
她覺得人活在世界上,就要不受束縛地去做來到面前的事,不給自己侷限,該做什麼就去做。嘗試困難的角色,即使會帶來痛苦,但之後總會有不同的體會。經歷過他人的生命,才更有理解自己的能力。她看見家族裡被隱蔽的台語,如同女工們被壓入時代的夾縫,人們不太說自己的事情,不談自己的歷史。《奇蹟的女兒》試圖重現那個時代,讓經歷過卻說不出口的人們得以伸手去指,讓更多人知道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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