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昆蟲的初衷非常原始,家貓驚見黃瓜的那種原始,要是在撥開玉米殼的時候發現裡面有條褐色蠕蟲,我會難得展現俠女真身,瞬間提起內勁飛身後縱,把手上一切物事連同菜刀全部拋向前方的無垠宇宙。像我這樣的人,能對昆蟲展現任何興趣與仁愛,大概全都仰賴像修.萊佛士(Hugh Rafles)這樣的科學家,能用簡單流暢的語句,說出昆蟲哪裡有趣,哪裡可敬。
修.萊佛士是個開過救護車,在夜店當過DJ,劇場技工,清潔工,以及廢鐵場工人的人類學家。(圖片來源 / 作者官網)
只要稍微想一下,就不得不承認昆蟲的存在令人敬佩,好比蟑螂,明明三歲小兒就能踩死的小蟲,卻像有個萬能天神當靠山似的,怎麼也殺不完。據說,如果在家裡看見一隻蟑螂,就代表屋內至少有一窩,這豈不是一把筷子折不斷的故事嗎?殺了一個我,還有千千萬萬個我。人老是在意獨特性,只怕自己這輩子不能幹點大事,成為獨一無二的個體,昆蟲卻像是從同一個模具壓出來的成千成萬個分身,而且內建同款以全體永續為己任的程式,過著我為人人的人生,呃,是我為蟲蟲的蟲生。
他們的蟲生,看似不具獨立思考的能力,卻又彷彿承載著更高層級的生存智慧。黃蜂會把獵物毒癱帶回巢中,再把卵產在獵物體內。只是毒癱,不是毒死,留著一條命才能讓獵物保持新鮮,媽媽產完卵就封上巢穴離開,把孩子的成長完全託付給獵物。黃蜂寶寶慢慢吃,獵物慢慢成為空殼,寶寶吃完剛好長大,獵物剛好死去。人類可不敢做這種把大餅掛在幼兒脖子上的大膽盤算,光是估計副食品的每週合理冷藏數量,已經足以讓某些人類家長感慨生活綢繆不易,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會餓死後嗣。
昆蟲看來沒有這種憂慮,他們以各種「剛好」,生存在地球上各處角落,像日式雜貨那種縫隙收納櫃,和尺寸齊備的整理盒,鬼斧神工塞在別人占剩的畸零空間裡,得多少分寸就活多少分寸,處處隨緣自在。天生天養到這種程度,讓人不得不懷疑昆蟲根本是大地之母的分靈體,世世代代都有厲害靠山罩著。
蝗蟲在非洲尼日除了是農業上的災難,也是廣受歡迎的食材,油煎之後加辣椒鹽,就是富含在地風情的國民美食。尼日人活在一種黑色幽默裡,蝗蟲吃掉我的糧食,那我只好吃蝗蟲呵呵。但是有一天,數以千萬計的蝗蟲大軍抵達丹.馬塔.索華這個村莊,吃光所有作物。打算依循古法以蝗蟲充饑的村民,卻意外發現這種蝗蟲有毒。村民不明白為什麼從前來的蝗蟲可以吃,現在卻不能,就連吃了蝗蟲的牲口,也全都受到污染,必須銷毀。大家無計可施,只好開來飛機滅蟲,誰知飛機一到村莊上空,反被蝗軍兵分三路包抄夾攻,慘遭擊落。人類凡事機關算盡,卻算不出與自然環境共存共榮的黃金界線,有些反撲沉重得像天譴,而且從人類本位的立場來看,相當不公平不恩慈不能理解。
為了明白生命裡各種不明白,我們只能觀察研究。沒人敢說多少觀察能夠帶來多少理解,這或許是地球上最難預估報酬的一種投資,人懂得越多,越是對於真相的廣大深厚感到敬畏與孺慕。當然,直接叩謝並且臣服萬能的天神對於世界的各種旨意,向來是選項之一,而且可能是最省事的一種,但是,暫且按下相信,致志於探索事證的人,懷抱的謙卑與崇敬未必就比較小。
萊佛士對於生命的觀察,顯然以昆蟲做為起點,但這個熱衷於昆蟲研究的人類學家,從A到Z寫下這本《昆蟲誌:人類學家觀看蟲蟲的26種方式》,很多時候是著眼的是人類,他不僅觀察昆蟲,也觀察其他人類如何看待昆蟲。讀這本書,也是在看他怎麼看別人看蟲,三個視角一次滿足。
好比,加州科學院昆蟲收藏部的副館長愛德華.凱索(Edward Kessel)把公舞虻贈送「婚配禮」給母舞虻的行為,分成八種演化層級。贈送禮物的目的在於獲得交配的首肯,但是每個演化層級的作法不盡相同。最原始的公舞虻完全不送禮物;第二階段的公舞虻會帶一隻可口多汁的昆蟲;第三階段的公舞虻利用獵物來刺激母舞虻與其交配;第四第五階段多了一層絲狀和泡狀的包裝,但是包裝裡面未必有內容物;第六第七階段的公舞虻會先把獵物吸乾,才把空殼當成禮物送出去;到了第八階段連獵物也沒有,只帶著某種莫名物質就上門求歡。
公舞虻帶著「婚配禮」(沒人知道裡面有沒有東西!)© 2005 Mary Ann Brittain (圖片來源/bugguide)
嘻,昆蟲居然也上演八點檔,男性壞壞占便宜,女性白白被欺負,這種「雄性欺騙」的劇情令人類感到親切萬分,露出會心的苦笑。凱索認為,公舞虻為了交配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而母舞虻則是為了得到禮物什麼都肯做的拜金女。這大概是最具票房效果的研究結論,但是作者卻在這段昆蟲界「夜市人生」劇情之後提醒我們,個人的過去經驗,會左右對於當下的理解,並且提到演化生物學家瓊安.洛夫加登(Joan Roughgarden)站在無罪推定原則那一邊,她認為除非我們能夠證明動物有欺騙的行為,否則牠們就是真誠的,動物之間的確有爾虞我詐的關係,但是生物學家還沒抓到過任何說謊的動物。我們如何能確定母舞虻願意與公舞虻交配,是因為受騙,而不是另有原因呢?我們可以確知的是,人類會說謊,而人類假設昆蟲之間存在著欺騙,可能是太過輕易的推論。
反過來想,人類膽敢以自身見識輕易論斷的事情,實在太多。有時候看到某些大家言之鑿鑿,說生態就是怎麼怎麼,正義就是怎麼怎麼,文學就是怎麼怎麼,人生就是怎麼怎麼,我會感到心驚,有時為對方的自信感到訝異,有時為自己落在範疇之外感到不安,但那些訝異與不安除了平添心頭重量,倒也沒能驅動我往他們聲稱的標準移動;能看到這樣一個人類學家,謙虛淺白地說著昆蟲原來這樣那樣,環境其實這樣那樣,人類正在這樣那樣,反而教我生出一種廟堂中的敬畏,慎重去看待全體生命維度的精細巧妙。昆蟲既是地球生態裡面的細節,也是整體;人類能夠合縱連橫很聰明,卻也充滿連不到縱不了的盲點。
這本書為我振興續航力,在生命的終極答案出現以前,願意以開放和謙卑繼續觀察,並且有勇氣拒絕一切來自淺薄見識的粗暴論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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