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的副標比書名更吸引我:「獨居山林27年的最後隱士」。從前在學校寫週記的時候,我曾經熱切許下立刻離開眼前生活的願望,想要徜徉在蒙古大草原上享受自由。導師批回來的是,說不定到了蒙古大草原你會覺得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句話可以延展出各種弦外之音。
關於逃離,多數人只敢說說,但是書中主角奈特(Christopher Knight)真的做了。他決定離開人類社會的那年只有20歲,才開始工作不久,剛請哥哥做保買了車。某一天,他就這樣開著車一路往南去到佛羅里達,再掉頭開回緬因,在油箱見底的時候停在某個郊野路旁,下車走進森林,從此沒有出來過。書裡沒交代這之前發生過什麼,有過什麼最後稻草之類的情事,因為奈特自己也說不上來,但我猜有很多人和我一樣,非常能夠想像他抓起鑰匙,坐上駕駛座那一刻的心情,差只差在我雖然想著就一路往南開進墾丁的海裡好了,結果還是開到了客戶辦公室,連國道都沒上,半途加油也沒忘記要打統編。
這個故事像記錄片,獵奇又寫實。緬因的森林可不是緬甸的森林,緬因在美國東北角,沿著同一個緯度劃過來亞洲的話,差不多是北海道頭頂尖尖的那一塊,比那個可以搭船看流冰的「網走」北邊一點,再上去就是俄羅斯的庫頁島。簡單說,是會冷死人的地方。奈特在這樣的氣候環境裡,度過27個冬天,但是他從不生火取暖,以免煙霧暴露蹤跡,他必須在入冬以前盡量吃胖,而且凌晨兩點就起床活動身體,以免在睡夢中失溫死去。願意付出這樣大的代價,可以想見他要留在森林裡的決心有多堅定,堅定到令人懷疑他想逃離的不是人群,而是鬼群。躲人跟躲鬼一樣的朋友們對此可能感到相當溫馨。
一般人對「隱士」多半帶著高人的想像,要嘛志節高,要嘛覺悟高。但是奈特從人類社會的律法來看,其實是個令人頭痛的慣性竊盜犯,他偷很多東西,雖然從來不碰貴重物件,但是一年偷40次,總計就是1080次。偷竊是他主要的糧食來源,他還偷床墊和枕頭,也偷迷你電視機,再偷汽車電瓶回去接電視,而且遇到糖果和書報雜誌從來不放過。看他的營地裡有哪些硬體設施,可以完全破除對於隱士的清高幻想,這個人隱居山林沒有要煉丹做仙,他也想要睡在床上,有鳥鳴花香之外的娛樂,享受一點得益於現代文明的生活便利。
奈特的營地有不少設施。(圖片來源/centralmaine.com photo by Andy Molloy)
奈特的電視在樹林中被發現。(圖片來源/centralmaine.com photo by Andy Molloy)
關於以偷竊維生的道德討論我沒興趣,但是在摘除清高的想像以後,卻對他生出極大的共感。我感到幾乎能夠理解他,他志不在苦行,只是想獨處,其他的,好比凜冬的瀕死風險和竊盜的良心撻伐,都是次要。如果沒有失風被捕,他可能會用所有心力和資源,去達成終身的獨處。獨處是他生活的前提,如果不能獨處,閱讀的啟發、初春的鳥啼、糖果的香甜,都召喚不出應有的趣味與意義;反過來說,只要能夠獨處,即使這輩子他只能偷到什麼吃什麼,活過幾個冬天才能看到幾個春天,也能從中獲得平靜與滿足。
我特別好奇奈特獨處時做些什麼,27年,生個小孩都已經讀博士了。他說他主要在「想」。沒有特定目的,就只是想,想他想要想的事情,讓腦袋盡情地隨意地轉。多麼奢侈的悠裕,我們多少時候連等一班公車的時間都無法負擔。奈特沒有透露他想出什麼心得,我像機場的米格魯一樣專心聞嗅他肯說出來的每一句話,試圖拼湊出一點輪廓,例如:「孤獨讓某些可貴的東西增加,這點我無法否認。孤寂讓我的感知力增強。但弔詭的是,當我把變強的感知力用在自己身上時,卻失去了自我認同。因為周圍沒有觀眾、沒有表演的對象,也就沒有必要定義自己。我變成一個沒有座標的人。」獨處的人對於孤獨有所見解,並不值得意外,但是他說,他跟森林之間的界線彷彿瓦解了:「我的欲念消失了。我沒有任何渴望,甚至沒有名字。用浪漫的話語來說,我完全自由了。」這是一連串不易企及的境界,少欲,無我,自在。這些話平時從自稱修行的人嘴裡說出來非常招厭,但他如此描述獨居的感受,卻令我無限嚮往。
最能夠揭露奈特內在狀態的,可能是他的書評。他在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主角身上看見自己;喜歡莎士比亞,尤其是《凱撒大帝》;對老子《道德經》有深刻的共鳴;讚嘆艾米莉.狄金森的詩讓他如遇知己。最有趣的是,他對獨居兩年後寫下《湖濱散記》的梭羅極度鄙夷,認為他對自然缺乏深刻的洞見,奈特不覺得自己適合「隱士」這個標籤,但是他更認為梭羅寫書把自己的想法包裝成商品,不是真隱士會做的事。他在寫給作者的信裡面有句話說:「我承認我有點瞧不起那些靜不下來的人。」這讓我笑出聲,奈特不愛說話,要說也盡量精簡,顯然很懂得明哲保身。當然我是笑中帶淚,這個世界始終是好動的人多過好靜的人,少數瞧不起多數只是平添苦惱。
書讀到一半的時候,我開始對作者生氣,如果他真的如同所宣稱的那樣關心奈特,怎麼能夠把這些採訪細節揭露出來,更別提他旁加的瑣碎引據,奈特被捕之後多麼痛苦,他想要的原本是和人群無沾無染的獨處啊,居然得被寫成一本別人想要的書。後來我才讀到,奈特在某個脆弱的時候,曾經對作者有所託付,他想要被寫出來。從人群的角度來看,這或許是社會化的起點,他當然沒那麼容易放下想要獨處的志願,但這是鬆動的開始,人類社會將他的身體從森林剝除下來之後,下一個要離開森林的將是他的精神。
奈特最終仍被逮捕(圖片來原/pressherald.com)
奈特的故事沒有從此幸福快樂的日子,我甚至難以抱持樂觀,無論他能適應人類社會,或不能適應人類社會,都是無限惆悵。作者曾經問他,這些年下來有什麼人生重點領悟,他想了很久,說:「睡眠要充足。」我只能祝福奈特今後都能好好睡覺,也希望每個人每一天都能睡上好覺。
如果問我,這本書帶來什麼重點領悟,我不用想很久就可以說:「原來我社會化的程度相當不錯啊!」頓生信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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