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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孩子說話時,孩子也教大人重新「感覺」母語──蔡宛璇《我想欲踮海內面醒過來╱子與母最初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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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造型與視覺藝術工作者蔡宛璇(攝影/陳佩芸)詩人、造型與視覺藝術工作者蔡宛璇(攝影/陳佩芸)


蔡宛璇一直到十八歲高中畢業才離開澎湖,來到台灣讀大學,在那之前,她已經有好長一段日子不說台語了,「我九歲時才解嚴吧,但整體社會還是在『去台語化』,華語很理所當然成為上學後的思考工具。」明明學齡前家裡是全台語的環境,但當她上學後開始在家說華語時,起初爸媽還以台語回她,漸漸地,連爸媽的回答都以華語為主了。

等她成為人母,孩子阿萌七、八個月開始牙牙學語時,法籍老公問:「你想要和孩子講什麼話?」蔡宛璇遲疑了,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老公是法國人,和孩子說法語很正常,但她忘了自己有華語和台語可以選擇啊!那一刻她才感受到,當說台語的能力弱化到一個程度時,已經被排除在溝通的語言之外。

這個孩子因為父母的關係,是雙文化的孩子,爸爸給了他法國文化,在台灣我能給他什麼文化?」蔡宛璇決定和孩子說台語,並藉此找回自己的台語能力,而這件事沒有她想像中的難,「大概半年吧,一開始是有點『哎唷』,還要打電話問媽媽鯨魚的台語是什麼?刺蝟呢?」她笑著說,媽媽有時也不知道,但這麼一來一往的,她總算知道穿山甲是「蟟鯉」,也能以台語和他人討論事情。

當阿萌兩歲時,隨著蔡宛璇回澎湖短居四個月,正值語言爆炸期,童稚的視角讓蔡宛璇第一次有意識的重新認識自己的家鄉,「某個晚上我們到沙灘散步,入夜的海邊空無一人,孩子就一直跑一直大叫『啊!啊!』,那種『打開』的感覺真好,在城市你總看到界線、建築的遮蔽,這裡沒有,幼齡孩子不需要思考,只要感覺,把自己放入環境就好。」她決定嘗試以台語文記錄下孩子最初也最真切的話語。

我想欲踮海內面醒過來╱子與母最初的詩

我想欲踮海內面醒過來╱子與母最初的詩

今仔日的月娘是小隻的,明仔載的日頭是大隻的。」充滿詩意與生命感的句子,一句句落入了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蔡宛璇想,對孩子來說,語言就是一種新工具,還沒被規定如何使用,而孩子存在的本身就是詩意,他們總是能盡情去『感覺』,然後以有趣的方式藉著有限的語言能力表達出來。例如這首〈阿萌耍海〉:「阿萌閣欲 去海啦 閣一遍 就好啊~」看起來阿萌是與媽媽對話,但蔡宛璇知道,孩子是在邀請海繼續和自己玩。她唯一要做的只是簡單的排列文句順序,盡可能忠實呈現孩子的話語,而這些字句,後來集結出版成《我想欲踮海內面醒過來╱子與母最初的


(攝影/陳佩芸)


一般出版書籍,全書校對後,作者就能鬆一口氣了,這本詩集卻是在接近校對付印時,才讓蔡宛璇和計畫夥伴們費盡苦心。她與日星鑄字行合作,使用鉛字活版印刷,「和數位印刷不同,鉛字印刷是論字計價,若考量成本和定價,詩集確實是種比較合適的出版品。」對她來說,活版印刷已是上一代的產業文化,沒落多年,可能是自己下一代沒機會認識的技藝,她期望能讓生命最初的語言與這項古老的技術擦出火花。

只是,鉛字印刷不僅成本高了三倍,還有「字」的缺乏,這種日治時期引進的印刷技術,當時漢字鉛字自然以日文為主,而國民政府來台後,因說國語禁方言政策,印刷上自然也很少需要屬於台語文的鉛字。《我想欲踮海內面醒過來╱子與母最初的中的文字如螿蜍的「螿」、「麭」(麵包)必須靠師父切割鉛字組成新字,有幾個字師傅則乾脆開銅模鑄字(例如「」),雖然功夫繁瑣,所費不貲,日星對這本詩集的著力也讓蔡宛璇滿心感動,「從此日星鑄字行有幾個特別的台語字了!」

學習視覺藝術的她不斷讚嘆活版印刷之美,因為需要高度手工,一個環節出錯就非常麻煩,也少了在頁面空間上隨意設計的彈性;卻也因高度手工,印刷現場反而有許多細節可微調,例如封面沉穩如夜裡大海的藍色,與詩集名的淺藍和銀白色,便是蔡宛璇挑出色票後,師傅憑多年經驗直接在大圓盤機上調色;封面更以鑄字行現有的標點符號「︵︶﹏~、」拼出海湧(海浪)的紋理;或是原本要裁掉的內頁白邊,最後保留了下來,交由讀者親手裁切紙頁,以完成最後一道工序,參與這本詩集最終誕生的一刻。

這本詩集與其說是出版品,更像手工藝品。將一個個鉛字排成塊狀版的過程中,幼兒自由自在的輕盈思想因為變成文字而「物質化」,而鉛字版又讓這些文字有了重量,成了紙張上的墨印與壓痕。不均勻的墨色、屬於舊技術的細微瑕疵,又那麼恰如其分的展現幼兒未經琢磨、不受拘束的語言之美。


上:書封是大海的深藍色,再以鑄字行現有的標點符號鉛字,組成海浪的紋理。
下:內頁紙張上墨印與壓痕不一,正好表現出孩子未經琢磨的語言之美。(圖片來源 /小寫創意)

「這本詩集意味了鉛字活版印刷書在現下可以做到的、和嘗試走的方向,它具有獨特的物質感性,和高度手工下可能產生的過程缺失;它具有台語文在文學創作裡能呈現的漢字詩美感,但也因為述說與撰寫者自身的母語能力,無可避免偶而出現可能是華語思考影響下的字句結構。但這也就是我們這輩的母語現況一例。」蔡宛璇說。

如果還能再多些什麼,就是聲音吧!雖是子與母的詩,但不特別宣稱是親子書,也不要求媽媽為孩子朗詩。蔡宛璇早早就決定要搭配一張音樂CD,她的伴侶Yannick Dauby是聲音藝術工作者,他們借了樂手錄音室,用自己的設備,人聲與樂器同步錄音,錄製過程簡單,陣容卻很龐大,有音樂人王昭華王榆鈞落差草原羅思容Alban Couëffé。質樸的歌謠會喚起聽者對台語的記憶,畢竟,語言就是從口語聽說學習的。

蔡宛璇記得,過去有一陣子,每回和阿嬤說話,阿嬤總搖搖頭揶揄她:「法語都比台語好了吧?」她心裡也難受,彷彿一步步失去原本的自己,與過去的生命產生斷裂。當她帶著會說台語的阿萌回到澎湖,老人家都好開心,難得有孩子會說台語,長輩們不再因為自己的語言「被隔離」,也不需要用蹩腳的華語溝通,常常有人特地來和阿萌聊天,試探她是不是真能說一口道地的澎湖腔台語。

不過華語畢竟是台灣社會主要使用的語言,生活在被華語包圍的環境,孩子還是慢慢學會了,蔡宛璇帶著阿萌與朋友碰面時,阿萌也會問:「這個人說什麼話?」然後決定自己使用哪種語言。「這樣很好,他會知道生活裡不只一種語言,學習尊重多元,不同的人講不同的話,語言沒有好壞高低。台灣社會總認為英文、法文是比較高級的語言,特別希望孩子學會,無意識地壓迫了母語文化。

(攝影/陳佩芸)


詩集保留裝訂白邊,交由讀者親手裁切(攝影/陳佩芸)


蔡宛璇現在也面臨新挑戰,已經六歲的阿萌開始在家也會說華語,並反問為什麼一定要講台語?她解釋,能講台語的環境越來越少,若是語言不被人使用,就會慢慢消失。一種語言連結著一種對世界的想像和認知,她並不知道孩子能理解多深,只期望自己的堅持能給孩子一些生命意義的連結基礎,孩子要不要連結這段母語生命,或是如何連結,就由他們自己決定了。

就像她也曾想過將自己折成適合於活在當地的條件,待在澎湖,但後來她想通了,那麼多的澎湖遊子,包括她自己,若都能以自己的方法守護、關愛這塊土地,如同海水日復一日漲退潮所滋養出的潮間帶,離鄉的人也可以在來回之間,帶給這座島嶼豐沛的生命力。

四歲時,伊講,伊入去我的腹肚內以前,伊應該是存在佇一个故事內面。一个叫做“阿萌”的故事...

蔡宛璇也是,在她像阿萌一樣小的時候,這些詩與文字就在她的心、她的身體、她看著海浪的眼裡,搖曳,晃盪。


教孩子說話的過程裡,孩子也教會了大人重新感覺母語(圖片來源 /小寫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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