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什麼碰觸到你的心，那就是真──專訪紀錄片《曼菲》導演陳懷恩

電影導演陳懷恩，有《練習曲》《逍遙遊》《如歌的行板》等作品（攝影/簡子鑫）

你以為冒犯他們了嗎？並不。他們無一例外，佝僂背低垂頭，只顧滑手機，外邊世界的一切發生都不相干。

「拍《曼菲》對我的重要影響，是我開始觀察人的身體。」大剌剌指著那些低頭族，陳懷恩不以為然地說，「你能想像以後人類全都是這種縮著身體、彎著腰的姿態？」

紀錄片《曼菲》裡有大量昂揚挺拔的舞者身影，對過往鮮少和舞蹈發生交集的陳懷恩來說，這次拍攝，就像烙下一痕新鮮的印記。人在他眼中，除了性格、話語、行動，更有了線條、力量、汗水與肌肉構成的形音義組合。

「我感覺舞者就像是上帝派來的使者，他們的任務，是用軀體呈現各種不同的姿態和動作。」他想起拍攝初期，訪問林懷民等編舞家或舞蹈專家學者時，「身體語彙」四字經常從他們口中迸出，起初他不解其義，直到片子拍完，他也開始把「身體語彙」掛在嘴上。畢竟身體雖然人人都有，你卻不可能為每個舉手投足、搖擺起臥找到剛好嵌合的文字賦予「意義」，於是乎，舞者展現的身體動作彷如一套語言系統，對不跳舞的人來說，若非久別重逢似懂非懂，就是聽不懂也不會說，是終於失落的外國語。

1987年首次個人舞展「羅曼菲舞展」（劉振祥攝，雲門基金會提供）

通過拍攝紀錄片，陳懷恩為自己築起一條理解舞者與現代舞蹈的路徑，雖然過程不乏艱辛吃力。問他難在哪裡？他形容，就像不懂球怎麼打的人去拍球賽，「球類還比較容易喔，它有個規則和清楚的去向，但現代舞完全不是這樣。舞者這一刻動作在這，下一刻可能去到觀者意想不到的地方。」因而，無論攝影器材擺放、動線規劃等，在在考驗拍攝者解讀舞蹈的能力。

他直面這套陌生語言的方式，是把幾位青年舞者和編舞家擺進海邊、蘆葦地、廢棄工廠等場景中，在不是劇場的空間，捕捉人在天地間起舞的樣態。在宛如黑盒子的劇場拍舞蹈已不容易，陳懷恩偏還把舞者們放進變因更多、更難控制的戶外環境，為什麼？

（攝影/簡子鑫）

羅曼菲：紅塵舞者(緬懷紀念版+電影書衣)

「我想用他們的舞蹈作為旁白，表達羅曼菲在不同人生階段的心境……」作為一部舞蹈家的紀錄片，或許這才是最根本的挑戰——困難不在羅曼菲是舞者，而是斯人已逝11年，儘管戀慕懷念她的人這麼多，但，時間留下的更多是篩選過後碎片般的記憶，而我們如何經由這些零碎的記憶片段，拼湊出一個人完整真實的面貌？

為了拍攝《曼菲》，陳懷恩前後採訪了近50位羅曼菲的親人、友人、同事、學生，累積的素材固然龐大，本可串接這些談話內容，平鋪直敘說完曼菲人生，他卻做了個有點大膽的創作決定，用曼菲遺留的舞蹈影像加上學生的獨舞片段，呈現她生命後半段的情懷與心境。

例如旅美舞者劉奕伶，在影片前半段回憶曼菲在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系任教時的幽默不羈，到了後半部，她成為引言人一般的角色，在幽暗的廢棄工廠中獨舞。當地上水漬映出劉奕伶晦澀寂寥的舞影，對照羅曼菲罹患肺腺癌仍堅持創作教學直到最終的積極形象，猶如光亮滿布的表面鑿出一道窺見暗影的縫隙。

羅曼菲於北藝大教課（劉振祥攝，藝碩文創提供）

旅美舞者劉奕伶，現為比爾提瓊斯舞團一員（藝碩文創提供）

陳懷恩說，邀劉奕伶跳這段獨舞的理由，是因為她的光頭造型搶眼之外，也讓人聯想化療患者的樣貌。另一個原因是，「我在跟奕伶聊天的過程中，感覺到曼菲之於她有個心結，雖然在校時她和老師感情很好，但出國工作後就淡了，後來曼菲生病、過世，她人在外沒太多關照。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感覺她心裡還是有些東西過不去，放不下，就邀她編一支獨舞，她也沒什麼包袱，很乾脆地答應我。」遂完成這支影片後半部多次出現的舞蹈。

羅曼菲生前，陳懷恩僅與她有過幾面之緣，知道她是舞蹈明星、舞蹈女神。及至拍攝《曼菲》，他驚訝於「曼菲傳奇」在舞蹈圈的不墜甚至益加不可動搖，一如那個在北藝大舞蹈系流傳許久的「蝴蝶說」，說是舉辦曼菲紀念活動時，眾人目睹有隻蝴蝶翩翩飛來停住，必定是生前極愛蝴蝶蘭的曼菲回來。對這類說法，陳懷恩不置可否，卻也分明記得，在台大校園內訪談拍攝曼菲的同學、詩人好友羅智成時，一隻彩蝶娉婷駐足詩人手邊。

那是曼菲嗎？陳懷恩沒回答這問題，唯在片頭片尾，放一隻蝶兒飄忽掠過。傳奇閃逝，人間驚鴻，至於是真是幻？「如果有什麼碰觸到你的心，那就是真。」陳懷恩說。

（攝影/簡子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