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於早稻田大學教育系的小說作家重松清,一直走在書寫青春霸凌與中年心境的路途上。文字充滿低迴的憂傷,自嘲的蒼涼,總是寫入最欷噓的底層,但是那故事讀過之後,除了嘆息之外,彷彿也有了非得做些什麼不可的勇氣和決定。
這次閱讀的是長篇《十字架》。其實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本重松清的小說了,關於霸凌,關於青春的殘影,以及中年的悔恨,即使那文字看似淡然,主角的模樣卻熟悉到令人吃驚的地步,好像那些事情,就發生在身旁,在自己經歷的校園,教室內,課桌椅排列的矩陣之中,充滿既視感。
1989年9月,就讀國中二年級的藤井俊介,留下一封遺書之後,在自家庭院的柿子樹上吊自殺。遺書當中,出現四個同學的名字:表達謝意的好朋友,絕對不會原諒的兩個人,還有一位必須表達歉意的女同學。藤井在遺書表達了「謝謝,不原諒,對不起」的情緒之後,離開人世。藤井成為霸凌的祭品,而這四個姓名出現在遺書的同學,從此背負起藤井的情緒,走向藤井死後的人生。
在我們各自求學成長的過程中,也都有類似藤井這樣的同學,而或者,我們自己就是藤井,或是霸凌藤井的人,雖不至於成為祭品,但爾後的人生,究竟是如何堅強或如何反省過來的呢?
「不知道該說是意外還是諷刺,或說人類原本就是這種動物,一旦習慣了霸凌事件的存在,之後加入的霸凌者往往更熱衷此道。」
施暴的人,會不會是某種型態的上癮者?而因為恐懼成為下一個被霸凌的對象,只好加入霸凌的行列,好像也不無可能。這真是校園難以消滅之惡,任何世代,都束手無策。
即使是藤井的老師,也只能以憤怒和嗚咽的無力模式,來要求學生道歉,「這世上沒有比霸凌更卑劣的行為!會霸凌別人的傢伙都是人渣,視而不見的人都是懦夫……」
被藤井寫在遺書表達謝意的男孩,是告別式唯一被藤井家人允許進入靈堂的同學,對著遺照,喃喃自語:「下次再投胎,不要再被欺負了,不要再被大家當笨蛋了。雖然那些人生起氣來很恐怖,但就算一再被欺負,不要去上學就好了,為什麼要自殺呢?」
藤井的父親,在兒子缺席的畢業典禮上,高舉兒子的遺照……
姓名被寫在遺書,被藤井指為「不可原諒」的其中一個同學,三年後,因為車禍死亡,「他所擁有的世界,似乎也沒有比藤井的世界多出三年份的遼闊。」
被藤井感謝的那位同學,直到長大成人,才有這樣的領悟,「霸凌並不是一件小事,有人甚至會因此失去性命,它不應該被當作是只發生在孩子們年幼世界的錯誤……」
確實,多數校園霸凌在一開始,也經常被大人認為是孩子之間的玩笑,根本不必在意,直到逐漸深刻嚴重,不可收拾。大人即使從霸凌的青春歲月走來,重新在孩子身上目擊這一切,似乎也是束手無策,甚至,消極逃避,或者,越是插手,越難收拾。
藤井的父親說,他沒有怨恨過霸凌兒子的同學,「只是,無法原諒……」
藤井的母親雖然嘴裡說著,希望兒子的朋友,能替死去的兒子幸福快樂地活下去……那或許不是真心話,藤井死了以後,誰過得怎麼樣都與她無關了,相反地,她說不定還會覺得,為什麼大家都過得很幸福,她的兒子卻得死?
「責難的話語有兩種。一種是心如刀割的話語。另一種是如十字架般的話語。
如刀似劍的話語,就像一把刀直接插入胸口,會讓人痛到無法起身,甚至一刀斃命。可是,被刀子刺中胸口,最痛的也只有被刺中的瞬間。
如十字架般的話語,會逼得你不得不一路背著它,就算沉重,也不能放下,不能停下腳步,只要你還繼續往前走,繼續活著,就得永遠背負著這樣的話語。」
我們好似從那個晦澀的青春掙扎過來,目睹霸凌、加入霸凌、或者,被霸凌。成年之後,霸凌可能以另一種形式在職場或社會當中,繼續糾纏不清,但是,我們變勇敢了嗎?我們腦筋更清楚了嗎?我們面對各種型式的霸凌,有更妥善的迎戰方式了嗎?
所以,我們才需要閱讀重松清啊!那裡或許沒有直接的答案,但是,有辦法使人心在柔軟當中,更見堅強,這終究是小說才有的力量吧!
〔重松清作品〕
米果MIMIKO
寫小說、散文、棒球隨筆、部落格/重度網路使用者,很少看歐美電影與歐美翻譯小說,因為對西洋人有辨識障礙/喜歡書寫,但恐懼出書/想要靠書寫小說維生,但已經知道不可能。部落格【私‧生活意見】。著有《慾望街右轉》《只想一個人,不行嗎?》《極地天堂》《如果那是一種鄉愁叫台南》,最新作品《台北.同棲生活》。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