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最早的同性戀名人應是畫家席德進。席在1981年過世,《席德進書簡──致莊佳村》隨即在1982年出版,書中七十二封信展現了一位男同性戀畫家的現身說法。雖然台灣早在1980年代之前就有同性戀文學,也早就流傳各界聞人的同性戀八卦,但是一直沒有同性戀者「公然地」(而非私底下地)坦承「自己的」(而非小說角色的)欲望與心事。席的書開了第一槍。
寫信人是席,收信人是莊佳村。席比莊年長18歲,在1962年初見青春壯碩的莊:當時席38歲,莊20歲。席發現莊的眼睛「有點台灣高山人的野性」,熱情邀莊擔任模特兒,畫出席最有名的肖像畫「紅衫」(通稱「紅衣少年」)。「紅衣少年」也是台灣最具男同性戀想像的畫作;如,曾秀萍研究白先勇的專書《孤臣,孽子,台北人》就採用此圖為封面。
(圖/紀大偉)
莊在《書簡》的代序(1982年)中寫到,書簡首次在報紙公開時,就被編輯加上「席德進致『戀人』信簡」為副題,可見得當年媒體就已經知曉席的同性戀情慾並且有意加以炒作。
嚴格來說,當時莊的身分是席的習畫學徒,並不是席的男朋友也不是跟席「勢均力敵的」朋友;如果剝去「長幼有序的」師徒關係,這兩人就不會有交集。席在信中並沒有說「我想你」「我愛你」,也沒說想要跟莊發生性關係。莊透露,席曾要求跟莊上床而莊不從;但,這段插曲畢竟發生在日常生活中,而沒有寫在信裡。席在《書簡》故意多次採取輕描淡寫欲言又止的口吻提及他在國外的同性戀艷遇,有可能是要為了向莊挑逗或示威,到底不算他信中的主要內容。
如,他在歐洲寫信寄到台灣,「有晚,我遇見一位法國軍人,二十歲,很美,到我這兒,我為他畫了一張像,他是里昂人,我們玩到午夜,他才回營。當然,以後也不會再見到他了,外國人不像中國人,可以保持著往來,這種偶然相遇的朋友,只有一次!」
該說明的是,席所說的「中國人」是指在台灣的人。他出身中國大陸,但在冷戰時期他對中國大陸死心,一心想要深掘台灣的既有鄉土傳統。生為中國人,死為台灣魂。席當時一個人在歐美旅行,跟「中國人」的來往有限。信中提及,1960年代的「中國人」赴歐易發生脫隊跳機的情況,所以上層管得很嚴。
在1963年寫到1966年的《書簡》中,席採取兄長對小弟弟的態度, 由上對下向莊說教。席一再要求莊用功讀書(如,讀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他認為文學教育跟美術教育是不能切割的),加強英文(他認為台灣藝術家必需跟外國人互動不然就別無出路),並勤於回信(可以推知席去信殷切但莊回信散慢)。《書簡》讀起來更像博雅教育的講義而不像情書,愛就藏在愛之深責之切的情意後面。席跟莊說,演《洛可兄弟》的亞蘭德倫和希區考克《驚魂記》主角演員是同性戀,還說《阿拉伯勞倫斯》是男人愛男人的故事,但這種自嗨情境在《書簡》中有限。《書簡》的愛並不是棋逢對手的。席在等待莊進化,進化成功之後才可以跟席平起平坐。這種不平等的愛對今日讀者來說可能很刺眼,但不平等的愛其實是古往今來的常態。
《書簡》的附錄也有趣味。收錄黃榮村所寫〈席德進致莊佳村書簡心理分析〉(引用佛洛伊德),讓人聯想起光泰《逃避婚姻的人》附錄的心理專家諸文(也倚重佛洛伊德)。文中說,同性戀不再是精神疾病,理性的人對同性戀的態度應是「隨它去」。在那個年代,同性戀意味濃重的書好像非要附上心理專家的剖析不可。以畫荷花出名的畫家張杰在〈我所了解的席德進〉說:席曾表示去過龍山寺萬華市場「裡面」,得過「無心柳」(似指花柳病);張自稱對同性戀場所見怪不怪,去過台北市的「馬德里」「七七」等地(似指男同志酒吧),覺得平常;張曾在朋友聚會慫恿席多談同性戀,但席不置可否,很低調。
除了《書簡》之外,《上裸男孩:席德進四○至六○年代日記選》,《孤飛之鷹:席德進七○至八○年代日記選》和《獻祭美神:席德進傳》(鄭惠美著)也頗有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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