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虎
我只知道，威尼斯是水都，直到讀畢阿城《威尼斯日記》，才知道，她的美，彷若往昔。人是善變的，經常，在選擇遠離原處之後，反而找到立著點，才明白何謂鄉關何處，而回家路上，終能體會歸心似箭。可是，《威尼斯日記》不僅止於此，作者阿城在這本日記裡，同時談文化，也及哲理，無論言及何者，總有許多有趣的矛盾與延展。
矛盾之一在於我們不再珍視的思想與文化，在威尼斯，輕而易舉便能找到蛛絲馬跡。阿城待在威尼斯的這段日子，經常前往一些當地朋友的家中用餐，從這些外國人的家中擺設與談吐，不時瞥見來自東方傳統的藝術、文化等元素，有時是一幅畫，有時可能是席間言及中國傳統戲曲，原來，我們眼下戮力找回的傳統，從未散佚，早循著看不見的文化巡禮之路，來到異鄉，看來已植根，或許更企盼與異國文化融合，延展出同屬於本邦與異邦的兼容並蓄。又如在上海音樂學院學過古琴的Raffaella Gallio，以及將唐朝陸羽茶經翻譯成義大利文的Marco Ceresa，對於千百年來的中國傳統熟透了的，竟是來自遠方的這群人。威尼斯，以水都之名，橫亙其間的，不僅止於弱水，更是各路文化崢嶸之地。
矛盾之二在於在浪漫的威尼斯水都，足以令我們透徹原本不盡熟悉或未曾聽聞的思想領域。如提到融合，阿城首先自民族的容顏說起，及至文化交會，並以唐朝崔令欽所撰《教坊記》串連與總結。我是在《威尼斯日記》裡，初次得知《教坊記》這部作品。而宋、元、明、清時期，不乏學者批評《教坊記》裡的道德鄙俗，卻也是這鄙俗的作品完整表述了千百年來歐亞文化彼此互動的蹤跡，舉凡歌、舞、戲劇、審美觀，甚至道德觀，無不相互作用，相互影響。來到威尼斯，面對這座不乏歷史的城市，觀賞著米開朗基羅的〈大衛〉雕像、波提切利的〈維納斯誕生〉、火鳥歌劇院，阿城感受到《教坊記》裡所描繪的文化交會。這或許算是一種矛盾的啟發，只有在異國文化裡，才能更深刻體會自身文化的深度。
除此之外，無論是阿城，或是與其同一輩的作者，其文字令人著迷之處，莫過於言簡意賅，蘊涵難以言其深度的哲理。6月4日，僅簡短的「今日六四，三年了。」這一天，具體的日記上，沒有多餘的血淚史，心上的日記，卻是槍林彈雨、砲聲隆隆，足見有些傷痛，已傷入內裡，追憶亦沒必要多所言語。或是在6月9日這一天，朋友自柏林來到威尼斯探訪阿城。這天日記提及，世界上人們不知道的事太多，索性就不要管了。許多事，久了就厭煩，多了便不懂珍惜，最後，只要能感覺到平淡，其實已經很好了。這是文人的納百川，世事且淡薄視之，不必太過投入，但也不能全然忽視。或是僅輕點幾句，便道盡一個民族的特性，如6月14日，「《小偷》拍得非常好，我總是感覺義大利人和法國人好像天生就會用電影說話。」人世的盲點，在一天一天的記載下，緩緩地透徹了。這是某一代文人的文字深度，簡潔、看似平凡，卻悠悠地，聽聞得到來自亙古的喧囂，以及哲人的寧靜。
歐洲的美，來自其歷史。而我對威尼斯的美好想像，則來自阿城筆下的描繪、模擬、以及因著威尼斯的一景一物而開始發想並深思的人文涵養。手指輕撫《威尼斯日記》，想像自己站在這座古城正中央，感受依傍著風而來的古老訊息：自地中海吹拂而來的南風，彷彿帶來一絲絲埃及古老的韻味；自阿爾卑斯山吹掠而下的北風，帶來古歐陸豐厚的藝術內涵；自中原地土襲來的東風，堆疊起禪境與內化在心中的詩意；自英倫飄來的西風，是否讓你感覺到莎士比亞戲劇裡那樸實的美？
這些遠古以降的繁華與沒落，此刻藉由阿城的日記，緩緩地爬進我的身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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