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我想,是這些漫畫收留我,
是這些心愛的少女們陪伴我度過困惑的人生,
讓人在現實裡有一個能鑽進去的、黑暗而安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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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出租店24H|EP01
《蜂蜜幸運草》(ハチミツとクローバー)
羽海野千花的出道作《蜂蜜幸運草》毫無疑問,是屬於青春的。對未來毫無頭緒的少年竹本祐太,僅是抱著「好像喜歡動手做點什麼」的念頭,來到濱美藝術大學,住進了號稱「六疊的房間,三疊的廚房,沒有浴室,距離大學十分鐘步程。」的校外宿舍。一群年輕人住在一起,樓與樓之間繫了條搖鈴,便於呼朋引伴,有好吃的大家分,偶爾相約上澡堂。越瑣碎,越是親愛,那是生活的氣味,羽海野千花特別擅長描繪這種日常感。豬排飯或丸榮炸麵包,祭典上的炒麵與蘋果糖,總是有人陪著一起吃,是這樣熱熱鬧鬧的青春。聚會完畢,少女醉倒了,被暗戀對象背回家,在長長的路上終於忍不住哭著大聲說出我喜歡你。也是這樣心碎的青春。既甜又痛。隔天醒來了,有點尷尬,那就一起去吃牛丼吧。
然而上述,都不是我如此珍愛這部漫畫的原因。在散漫的青春群像底下,有一條線緊緊被拉住。那是天才少女花本育,小精靈似的一個女孩子;才華洋溢、得獎無數,彷彿住在高塔上。師長們寄予厚望,頻頻詢問參賽可能;同儕交口稱讚,他們都在天才面前,先一步招認了自己的平凡,巧妙的劃了線,「——花本育跟我們這種人是不一樣的。」但面對作品,一切皆是虛空。一切只有自己。漫畫中多次出現小育雙腳交疊,一心一意,跪在畫布前的背影,無需任何解釋或對白。那是她的防禦,更是棲身之地。儘管漫畫裡將小育以一種可愛的、吉祥物般的形象來描繪。但面對創作本身,她是兇猛的。那並不是少女漫畫的襯底,而是心臟——
「萬一手邊沒有鉛筆和圖畫紙,那該怎麼辦?」
「在茫茫人海之中,我要如何獨自活下去?」
《蜂蜜幸運草》內頁。(圖/神小風提供)
我是誰?我該如何活下去?要如何成為那個「理想的自己」?
那是所有年少的人們,定會不斷反覆叩問自己的問題。是在充滿歡笑的青春敘事之外,隱隱複寫著另一隻憂傷的,關於「長大成人」的旋律,層層疊繞,無法單獨解讀。而羽海野千花充滿特色的分鏡,也恰如其分的與此主題合拍;她習於運用大段的獨白,詩一般的語言,黑底與白框交錯,偶在單頁裡又同步進行對話,是切割也是包覆,不停對內心探問。
那麼,才華是救命的繩索嗎?那沒有才華的人,又該到哪裡去?漫畫裡令人無法忘懷的一個片段,是暗戀小育的少年竹本,無意中撞見她獨自站在畫布前,不容打擾的背影。在他的腦海中,和另一位一樣喜歡她,具有同等才華的男孩森田相合了,那是同類的氣息,「兩道背影相互重疊,化為一個我走不進去的世界。」而當小育身陷創作瓶頸,瀕臨崩潰的時刻,守在她身邊的竹本也只能默默轉身離去,「現在她需要的不是『你怎麼了?』之類的話⋯⋯這些徒具安慰的用語,根本傳不到她的心中。」不是誰將他排除。是他把自己排除了。
小育的存在,其實非常殘酷。她是一個黑洞。是才華本身。看著她,會發覺自己的空曠與自卑,那種「無法跟上」巨大的焦慮感,會纏住身邊的人。在她的背影後頭,安慰沒有用。愛也沒有用。若你想要伸手,必須足夠強大。
《蜂蜜幸運草》內頁。(圖/神小風提供)
於是竹本必須離開。他打開宿舍的單人冰箱,發現裡面空無一物,發出低頻的嗡嗡聲,「就和我一樣。」空曠的回聲。他是我們都熟知的牧羊少年,所有平凡男孩女孩的替身;想通過別人對「我」的需要,保有情感/實質上的容身之處,取得「活著的資格」——是故他必須進行那樣一趟成長之旅,必須單獨上路,去把「自己」給拾回來,長出真實的血肉。才能夠不渴望誰,而是接住誰。
《蜂蜜幸運草》珍貴的地方在於,它從不迴避現實,相反的,它注視現實,並不以「愛」、「夢想」諸般空泛的名詞去做劇情上的解套。反而是進一步逼問:愛是什麼?天賦是什麼?「你」又是什麼?是的,回到當初備受爭議的結局,漫畫的最終章:小育出了意外,賴以繪畫的手受到重傷,必須長期復健。她沒有投身於互相戀慕的森田,也沒有選擇溫柔的竹本(更殘忍的是,他甚至連一朵探病的花都買不起——這個情節也很實在的碰觸到了經濟層面的問題),她完全脫離了原本三角戀愛的單純邏輯,向著身邊親如父兄的老師,開口告白:「請把你的人生交給我。」
這個當初備受爭議,評價兩極的結局,的確曾經引起許多死忠漫畫迷的不滿。長年浸淫在少女漫粉紅泡泡裡的我,當下也不免冒出「靠北」之感。(畢竟最後出線的老師可沒站在戀愛打擊區過啊⋯⋯),但這份靠北感,正是它的珍貴之處。在漫畫往常的公式裡,「少女」的存在總被視作一種救贖,是戀愛的投射物,接受愛,也給予愛,仿若聖母般撫慰其他人,某種程度更「承接」了讀者的愛情想像,像是一個約定俗成的答案。然而在這裡,少女花本育對創作的渴求遠遠壓過了愛情本身,展現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強韌,她不為愛誰,也不為拯救誰而來,她只想作為她自己而活下去。
《三月的獅子》(三月のライオン)真人版電影 |
在孤獨的世界裡,少年少女們,要製造出自己的容身之處。羽海野千花的新連載《三月的獅子》裡,孤獨的將棋少年桐山零,幾乎是更完整也更加決絕地,將這樣的戰鬥姿態繼承了過去——
「我想畫畫。永遠地⋯⋯所以,請陪伴我,一起戰鬥到最後。」
於是這並不是一句告白的情話。而更像是對創作本身,對藝術之神所立下的誓約。《蜂蜜幸運草》的確是屬於青春的人們。但我其實相當私心的,將它視作給創作者們一則埋藏的告白。背影會召喚出更多的背影嗎?若你夠敏感,若你也有慾望;你會一眼看穿包裹在青春外衣下,那顆堅硬的心臟,而它將避無可避的擊中你。
《蜂蜜幸運草》(ハチミツとクローバー)
總在漫畫後記裡將自己描繪成玩偶模樣的羽海野千花,是個與作品共生的人。她將《蜂蜜幸運草》稱作是「預備起飛的故事」,一出道就連續奪得〈這部漫畫了不起!〉女性篇首位,以及第27回講談社漫畫賞少女部門最佳作品獎,並改編為動畫、真人版電影及日劇。新作《三月的獅子》以孤獨的將棋天才為主角,真人版電影由幾乎是「神還原」的神木隆之介主演,即將在台上映。儘管《蜂蜜幸運草》的世界被描繪得如此熱鬧,但據羽海野表示,她其實從未唸過美術大學,也沒有過這樣熱鬧的青春記憶。過往身邊甚至一個朋友都沒有,這部作品是在「要是能有這樣的校園生活,該多好啊。」的心情下誕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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