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這件事相當神祕。
其神祕之處對我而言並不在身體的變化本身,而在於身體劇烈的變化所帶動的環境與人際關係位移。如同隆起的肚皮撐開身體邊界,周圍的人也感覺他們與我距離丕近理當親密,我的生活當中驟然充滿非自願被注視的瞬間,行走街路,更多陌生人前來向我搭訕,像男人回憶軍中往事那樣對我吐露生養新人的甘苦,並以聽來溫柔無害的問句相詢我感情與孕期的生活點滴,我無法拒絕地被許多人強迫劃為同類。這一切有時十分溫馨,有時卻令我感覺可怖,並非我不感念陌生人的厚愛,只是那種「被奪取選擇權」的身心距離使人難以釋懷。我了解私有身體本來注定不可能,但我的身體成為公共的身體,我的人生從屬於公共的人生,那是比被注視胸臀更性化、更暴露的展示,這種極端公開又極端主流的暴露形式使我面臨許多啞口無言的荒謬時刻。
有身約莫六、七個月彼時,還在吧台沖咖啡,從前工作的畫室老師帶著幾個過去課堂的繪畫同好到店裡找我。許久未見,一行男人上樓看見我的身形霎時靜默。那不是對我的生活情事一無所知的尷尬,而是對一具他們眼中原本投射為「性」象徵的身體遽變為「母親」象徵的如鯁在喉感。
終於其中一個自以為幽默的男人開口:「誰把妳肚子搞大的?」
我皺了皺眉頭。為了讓自己感覺舒服且繼續掌有窺視與指派位階的權力,他選擇把我的身體更侵入性地物化,完全把我當作一個無行為能力者。但他毫無自覺,我看見他的表情,他真心以為自己說了個足以破冰的笑話。
「欸,放尊重點。」我沒有在他們面前動怒,只是微笑著以一種酒店小姐的老練口吻嗔斥他。
曾經共同經歷的特殊時光使他弄混了與我的交情深淺與相處的界限。當我作為一個人體模特兒時,「被注視」是我的工作內容之一,關於「性」的想像幽魂一樣不可避免地遊蕩其中,有時甚至會跨越結界走入真實世界。我沒天真到以為我的工作如此清白,也從未妄想要操控他人的腦內劇場,但當他若無其事用簡短的一句話便把他身處世界裡的主奴與性意識磨成利刃一般刺來,我依然閃避不及,更別提出手相抗。他並未觸碰我的身體,帶給我的驚懼卻比在路易遜市場的肉店裡被印度男子用硬幣摳手心時更甚。我庸俗的反應當中有著服務業與人為善的苟且,也含藏了無法直面權力的畏縮,這使我感覺差勁透了。
送走那些男人,我撥了電話給我的男人。當我在描述事件時,他在電話裡重複好幾次「然後呢?」「所以呢?」仿佛方才發生之事並無顯著不妥,而我用以解剖現場所使用的措詞與論斷是天書天語。掛上電話我握著手機沉默。啊是真的,都是真的,感知不公不義的神經並非天生,正如自認可以踩踏他人身體與意識的神經也並非天生,既得利益者如斯遲鈍且不思上進,正因如此,女人與畸零者才是轉動世界的鑰匙。
類似事件使我在懷孕的時候對於胎兒性別十分焦慮。我對於有可能生出一個與我相同、在我的認知裡等於是注定受苦的性別個體而失措。我相信男性成長自有辛苦之處,但我一生對男性所知甚少,並且曾經、仍在繼續體驗「女性」,我比過去任何一個時刻來得更恐懼那些隱埋著扭曲價值的日常場景重現:這次我是否能夠做好、做對?比我的父母更好、更對?我的女兒是否能夠思察敏銳但不因此自傷?我是否已讓她身處的世界更美更開放?是否有可能,「性」不再自她──入世便烙印在身軀,佩之為鎖鏈?
法國基進女性主義作家 Monique Wittig 說過:「加之於性別的二元性限制是為了強制異性戀體系的生殖目的服務的。」我們之所以把(異性戀的)性看作比其他人類行為更強烈的存在,是把生殖繁衍功能崇高化的結果。但我們之所以把性侵略看作比其他侵略更加強烈的侵略行為,或許還有一個至為關鍵的心理因素:性所能帶領我們的有限肉體攀爬至的無限癲狂,是沒有別樣體驗可比擬超越的。所以我們無能對它等閒視之,高潮與虛無並陳,極樂與受苦相應。我們必須看重落空的性,我們必須懲罰失控的性。
暴力作為一種誘惑,本身便無法與性脫鉤。除了激烈對峙、受傷,所有我們對於暴力的集體記憶投射在彼此身軀又栩栩複生。想要超脫,此生不可能,文明迫妳必得警醒,或戲謔,或憤怒,或立論。然舉目所見我們不過在爭戰對立的擬像裡取暖,最原始的我們還以性欲忽而突梯穿刺,忽而痴纏相連,進化或僅是幻夢,性之觸手乖張未知其向。
在這樣未知其向的性之人間我也受苦著活過幾次感覺良好的及時。
有陣子喜歡打扮中性,時常不穿內衣,此舉並未經歷什麼心理障礙,大概是因為身邊的女朋友不穿內衣的所在多有,而且走在倫敦街頭,妳無論如何也不會成為最駭俗的人。一日與朋友約在餐館,那餐館新裝潢後剛開幕,多雇了幾個東方臉孔的跑堂小弟,站在門口稚氣未脫地招呼客人。我路過他們入內尋友,未果之後回頭恰好看見他們瞄著我、與我眼神相碰又心虛別開,交頭接耳碎語不斷。我猜想自己的打扮逸離了東方文化的舒適圈,明顯未包覆集中的胸線可能也使他們迷惘。
我當天心情原本不好,面若冰霜就要按下開關伸張全身的刺怒抵回去。但舉步走回門口的那幾秒中間,如逢天啓我霎時決定堆上此生最溫柔的笑容,停下腳步,深深看進其中一名男孩的眼睛,開口問話:「請問,現在可以訂位嗎?」
來不及意識到使他們咬耳朵的那對乳房成為一個活生生的人衝著他們笑,還說話,那兩個男孩害羞地對我回笑,點頭之後頭低低的,我再靠近,直至我的乳房確實成為全身與他們距離最近的器官了,它們和我的嘴唇一起隨心跳呼吸輕晃:「明晚八點四位,謝謝。」
走出餐館風冽天昏,我感覺自己眉目凛邪,就地化為一尊肉身菩薩。
羅浥薇薇
八○年代出生。台灣苗栗人、左營長大。
現職為幼兒電視轉播與保育員、不自由創作者,未來不詳。 著有小說《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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