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雜誌舞蹈編輯那些年,一旦遇到已成人母的舞者,我總不放過問她們亂七八糟問題的機會,從「懷孕時能不能跳舞?」「會不會害怕生完小孩體能下滑?」「產後如何迅速恢復身材?」「舞者常開胯,會不會比較好生?」「出國巡演的時候小孩怎麼辦?」「生產前後的身體(在跳舞時)有什麼差異?」……
面對我這些「阿哩不答」,女舞者們的神情大多充滿(被孩子訓練過的)母性聖慈光輝,也不諱言她們都曾歷經無法再全然掌控身體,以及職業生涯可能生變甚至一去不復返的內在恐懼。
說起來,舞者雖然光鮮亮麗,體態集纖長、秀美強壯於一身,職業壓力之大卻非常人能忍受。大量的身體勞動,卻不是機械化的體力活,而是全副身心投入編舞家的創作,除了肉體承受不可避免的疲勞傷痛,有時連心靈也要被編舞家或作品本身凌虐折磨一番。對於這些抗壓力大到不可思議的舞者,我內心偷偷定義他們為「精神上的絕對被虐狂」。
但無論排練場或私下如何飽經摧殘,這些從小到大被叮嚀務必美麗優雅的舞者們,很少願意讓人看到他們挫敗不堪或露出醜態。一句話,在台上漂亮慣了的舞者,多有偶像包袱。想想《黑天鵝》裡娜塔莉.波曼的芭娜伶娜角色吧,即便片子拍出女舞者為爭奪主角席次,把自己折磨到跟鬼沒兩樣,人們看見的恐怕也不是她走火入魔的醜陋,而是「為藝術犧牲」到值得尊敬的癲狂。
「芭蕾伶娜」是不同舞種的舞者中,被造神造得最嚴重的。她們得優雅,得貌美,得輕盈,得脫俗,得高高躍起或被王子如水月掬在掌心,不似在人間。即使《黑天鵝》這樣的電影彷彿「除魅」,卻還是把芭蕾女伶放到藝術祭壇上給犧牲了。無論神壇還是祭壇,她們註定穿上紅舞鞋跳啊跳,一輩子下不了台。
這也所以《平衡的力量》讓我吃驚。美國攝影師露西.葛蕾(Lucy Gray)好能耐,一口氣把舊金山芭蕾舞團的三位首席女舞者請下台來,赤條條的讓人看見她們芭蕾伶娜做為平凡女子和母親的一面。葛蕾的能耐,一方面來自她身為攝影師的專業,一方面是,她拿時間和這些舞蹈明星搏感情。和舞蹈圈過去從無交集的她,跟拍記錄這三位伶娜的時間,14年。
14年可以拍到什麼?
除了書封那張漂亮炫技的「芭蕾媽媽在孩子頭頂高高躍起(還面帶微笑)」形象,葛蕾帶到讀者面前的,盡是我們不曾看過的伶娜姿態:頭戴皇冠、穿著Tutu的《胡桃鉗》仙子手裡牽著小孩;扮演茱麗葉的母親在排練場上和羅密歐接吻殉情,羅密歐的太太在旁邊抱哄茱麗葉的小孩;瘦到胸骨突出的舞者和兒子在浴缸裡愉快泡澡;為瀕臨破裂的婚姻煩惱的舞星,在後台看著孩子奔跑嬉戲;還有為數不少的照片,是三位女舞者生產的瞬間——獲得深刻信任的攝影師就站在產房內,正面拍攝胎兒從產道滑入人間的片刻光影。著裝帶妝的母親使用擠奶器或哺乳的畫面……
書中紀錄的三位首席女舞者:左起,卡提塔(Katita Waldo)、蒂娜(Tina Leblanc)、克莉絲汀(Kristin Long)與她們的小孩(圖片提供/積木文化 ©2015Lucy Gray)
左:克莉絲汀收到演前10分鐘的通知,所以趕緊在更衣室擠乳;右:卡提塔抱著兒子哺乳,攝於演出巴蘭欽《舞樂》(Bugaku)後的更衣室(圖片提供/積木文化 ©2015Lucy Gray)
克莉絲汀與史蒂芬.雷格特(Stephen Legate)彩排《羅密歐與茱麗葉》,兒子凱坐在雷格特妻子、同為芭蕾舞者的艾芙琳(Evelyn Cisneros)腿上觀看(圖片提供/積木文化 ©2015Lucy Gray)
葛蕾稱自己是引以自豪的女性主義者。她的鏡頭也證實了她確有扭轉世人對芭蕾伶娜形象的力量。在一次媒體訪問中,她說自己的側拍記錄角色,是有可能掉入「家庭攝影師」的尷尬位置,但她從未撤離自己是為一本書拍攝的念頭。她的記錄對象也深知這點,即使讓出私隱空間迎入攝影師,身為專業表演者的她們仍然維持著表演性。一種日常的表演。
克莉絲汀在彩排,兒子凱在旁觀看(圖片提供/積木文化 ©2015Lucy Gray)
兒子正在午睡,所以蒂娜可以開始練習(圖片提供/積木文化 ©2015Lucy Gray)
看看,當舞者的代價,真的很累。無論如何妳都得讓自己站在某個典範的台上。一個平凡女性也要有平凡女性的範兒。不過我們該慶幸了,這個時代的典範可以有缺陷,可以不完美,但總是要現身,才能召喚出更多過去不被承認的暗影裡的女子,一起站出來。
站出來,告訴普天下的女子或女舞者:妳可以不必依循傳統(男性)編舞家那一套「必須完美」的要求──比如我們的芭蕾巨擘巴蘭欽(George Balanchine)告誡的:和男人認真交往會毀掉舞者生涯,或是「從現在起別再懷孕,別得寸進尺。波多黎各人才會拚命生」。
妳可以生或不生,戀愛或不戀愛,妳可以拿捏自己平衡遊走於不同角色間的力量。妳可以脆弱,可以變化,可以不優雅。世間賦予我們的框架夠多了,拿掉幾個也無妨。
如果芭蕾伶娜都能下台走入凡塵來,我們當然也行。
P.S. 至於那一系列舞者變母親的問題裡,我印象最深的是「舞者懷孕不一定好生」!回答我的舞者笑說:好不好生跟每個人骨盆天生寬度有關,常練開胯的舞者不會比較吃香啊……
鄒欣寧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畢業,主修劇本創作。曾任《誠品好讀》、《PAR表演藝術》雜誌編輯。著有《國片的燦爛時光》、《打開雲門》(合著)、《咆哮誌》《種樹的詩人:吳晟的呼喚,和你預約一片綠蔭,一座未來森林》(合著)等書。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不寫字時貪看書、樹、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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