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柯羅索巨獸》的前一周,跟鹿大吵過一架。那時以為言語相互摩擦,就可以燃起火光來照亮黑洞。可是爭辯之後,卻是險險從彼此的生命裡錯過,輕觸而無法左右的那種摩擦力變小,以至於什麼都沒發生,什麼也沒解決。
鹿生來的感知是一座迷宮,複雜而幽微。為了找到出口,在生活的轉彎處他常埋下不少線索,但拉回來的卻是更巨量的困惑;鹿的身體與精神落在地上,各有影子,也各有苦痛,且交纏在一起,堅固如迷宮本身。
《柯羅索巨獸》的主角也是如此,火一般搖曳著,能在另一個對稱的地方找到它的影子。那隻巨獸,就是影子。若要消滅龐大的影子,就必須到影子那邊去,讓它縮小,讓它回到自己身上。那是一個迷人的等式。
走出廳院,我自電影歸納出這樣的公式,便想放進難解的兩人關係裡。可似乎又過於簡化。我們的問題更有距離,彷彿鹿必須等於龐大的什麼之後,龐大的什麼才能等於我。
為了避免一同受困,偶爾鹿會說,如果沒有相遇就好了。那是顧城的詩:「有一面能出入的鏡子/你從這邊走向那邊/你避開了我的一生」——害怕被遺棄的鹿,寧願那龐大的什麼是一面全身鏡,隔在我們之間,讓他只等於他,我只等於我。
鏡中的自己無限增生。我深深明白鹿的恐懼,但對我而言,龐大的什麼並非鏡子,更像是《神隱少女》的千尋沒有想起白龍的真名,沒有在半空與之雙雙解脫、劫難相消相除,而是中途接受了無臉男的神祕餽贈,彼此同化,走向了另一個未知的結局。
或許哪天,我跟鹿可以站在同一邊,一起等於那個迷霧般的龐大的什麼吧。
〈我承認〉
(收錄於《回家:顧城精選詩集》)
我承認
看見你在洗杯子
用最長的手指
水奇怪地摸著玻璃
你從那邊走向這邊
你有衣服嗎?
我看不見杯子
我只看見圓形的水在搖動
是有世界
有一面能出入的鏡子
你從這邊走向那邊
你避開了我的一生
鄭聿
生於高雄鳥松,住在台北永和。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台北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等。著有詩集《玩具刀》、《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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