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架上有一本《淘氣的尼古拉》，牧童出版社印製，版權頁註明民國71年再版11刷，每冊定價60元。我讀到這本書的時間還要往後推5年，其時，我就讀台南市郊某小學六年級，班導師是一黃姓中年男子，某日，他命令小朋友每個人帶兩本書到校，要在教室背後布置班級圖書館，大概那時候教育部正推行什麼書香校園的政策吧，當年班級之間競賽的關係，月考成績、整潔比賽……什麼都可以比，黃姓男子布置班級圖書館，單純是好勝心強，他只是不呷意輸的感覺，自然不可能是為了小朋友的閱讀風氣。
我們那個學區，府城的外圍，家長盡是做黑手的、賣便當的……藍領階層的小朋友拿得出手的，不外乎媽媽在夜市買三本一百《一百個好孩子》《二十四孝》《兒童故事366》，紅底金字盜版的《紅樓夢》《三國演義》可能是從哥哥姐姐書櫃幹來的，《地獄遊記》？呃，大概是跟阿嬤去進香，什麼宮廟拿的善書吧，總之，在那一堆阿撒布魯的雜書裡，我認識了尼古拉和他的小朋友。
牧童出版的《淘氣的尼古拉》
《淘氣的尼古拉》，葛西尼著，李映荻翻譯，綠色的封面畫著一個大鼻子男孩揮棒似地揮著手中花束，企圖攻擊另外一名男孩，拿花的男孩就是尼古拉。插畫是桑貝畫的，出處是一篇〈送花給媽媽〉的故事，尼古拉買花送媽媽當生日禮物，從花店一路走回家，沿途會有各式各樣的同學來搗亂，後來，男孩揮舞著花束攻擊另外一名男孩，最後他只剩下一枝花可送媽媽。
那是書中的基本套路，小朋友集體去做一件事，譬如拍團體照、踢足球、健康檢查等等，總會有一個比較天兵的小朋友在過程中竭力搞笑，可一不小心就會碰撞到另外一個小朋友，兩個人發生小口角，一不小心又碰撞到第三個小朋友，三個小朋友口角，又會把第四個小朋友拖下水，第五個小朋友，最後在大混戰之中收場。
現在想想，那些故事無聊極了，可知不為何，桑貝的畫就牢牢刻在自己的心中。六年級畢業，同學可以彼此交換帶來的書，我拿亞森羅蘋換來《淘氣的尼古拉》，書本小心翼翼的保存著，從小學校園帶到青春期，從台南帶到台北，已經是大叔的年紀了，那本書仍放在書架上，彷彿自己的童年隨身攜帶。
那是對童年的眷戀？想來也不是。小四升小五，落到黃姓男子手中，沒好日子過。黃姓男子會體罰學生，呼巴掌，課堂秩序太吵鬧，他會全班同學舉著椅子半蹲。他要我們去他家課後輔導，下午四點到七點。那是一個日式平房附設的鐵皮屋，我還記得。南台灣的黃昏，暗暗的空間嗡嗡嗡的蚊子飛舞，昏黃的燈炮下，我演算因式分解和雞兔同籠，手心裡全是汗，像寫口供。
課堂上，他會用眼神欽點成績優秀的學生，說：「你們這班有十個考上南一中、十個考上南女中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偶爾會得到關愛的眼神，絕大部分都落空。他最鍾愛的弟子，姓陳，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擔任班長，功課好，歌喉棒。某一天，女孩因作文寫得很好，被叫上台朗誦，「我最喜歡的水果是葡萄，飽滿晶瑩如同一顆寶石一樣……」我愈聽愈耳熟，啊，這是《國語日報優良兒童作文》裡面的文章，我跟座位隔壁女生說班長偷抄國語日報的範本，隔壁的女生再去跟班長說。當天下午，班長趴在桌上哭，說她的鉛筆盒不見了，然後，就在我的抽屜找到鉛筆盒……
童年
我的耳根子燙燙的，辣辣的，不知是被冤枉的氣忿，還是被黃姓男子打一巴掌？我不記得了，以前的事不記得，也不想記，小學還沒畢業，我的童年就已經結束了。我何以要留著《淘氣的尼古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直到讀完桑貝的《童年》我才恍然大悟。
尼古拉的誕生是這樣，桑貝銜命替一本電台的刊物畫封面，他畫了一個調皮搗蛋的男孩，正巧公車上看到尼古拉葡萄酒的廣告，便想這個男孩就叫做尼古拉好了。電台同事葛西尼看了這批插畫，鼓勵他發展成漫畫，桑貝畫畫，他寫故事，最後就變成了《淘氣的尼古拉》。
故事書前言說桑貝「1932年出生法國波爾多，幼年時家境清寒，中學畢業踏入社會，做過公家機關工友，葡萄酒推銷員，而且不時轉業」，《童年》將一句短短的描述變成了一個長篇訪談，變成了一本厚厚的畫冊。
原來畫家的父母每天都在爭執，母親甩他一個耳光，會有兩聲聲響，一個是巴掌聲，一個是他被搧到牆壁上的撞擊聲。貧窮的生活讓他感到羞恥，他沒有朋友，但不想讓別人知道，只得在公園當著一堆休憩的大人，對著空氣大喊「他們追來了 」，然後拉著弟弟奔跑，他很開心，因為大人相信他有一堆朋友，他虛構了他的朋友，謊言是童年的一部分，這是他變成創作者的第一步。
桑貝《童年》內頁（圖/ 新經典文化提供）
他畫裡的男孩女孩始終在踢球，在跳繩，在嬉戲，風景大大的，人物小小的，人物太小了，小到那臉上的笑容一不留神就消失了，「我還是喜歡去想像快樂的孩子，他們不由自主地快樂著……」「所以他們不是永遠都快樂囉？」「他們不是永遠的快樂，不過他們總是找得到方法讓自己擁有一點快樂。」
度過不幸童年的人依然可以給予人生祝福，閱讀至此，我才恍然明白我何以小心翼翼地珍惜這樣一本山寨的童書。不論是《淘氣的尼古拉》或者《童年》，這些插畫全是謊言，但謝謝桑貝，這些謊言帶給我快樂，「一次逃逸，一種反省，一抹微笑，一陣笑聲……」永遠永遠。
桑貝《童年》內頁（圖/ 新經典文化提供）
李桐豪
就是Dirty Talk，老牌新聞台「對我說髒話」台長，Flower、Friend、Fortune、Family，只要F開頭的字眼都喜歡，紅十字會救生教練，出過兩本書《絲路分手旅行》和《綁架張愛玲》。OKAPI專欄「女作家愛情必勝兵法」「瘋狂辦公室」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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