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中國》作者雷克(Christoph Rehage,1981-)
視訊接通的時候,螢幕裡的雷克(Christoph Rehage)頂著一頭蓬亂的卷髮、一臉蔓延的鬍子,呈現他典型的「徒步模式」狀態,但他人是在德國家中。「我去年(2016)7月又繼續徒步,從新疆走到烏茲別克斯坦。今年1月底才剛從烏茲別克斯坦回來,辦一些演講。」這幾個月走了多遠?「沒多遠,大概就2000公里吧。」2000公里,約莫台灣繞個兩圈,他倒是講得一派輕鬆。
在路上遇到雷克的人,多半叫他老雷或小雷。他在2007年(26歲時)決定從中國北京徒步走回德國,但隔年抵達新疆烏魯木齊時便鎩羽而歸。一年的時間,共走了4500多公里。回到德國後,他揀選路途上1400多張照片,加上幾十部視訊短片,剪輯成一部影片,片中的他背景閃過春夏秋冬、城市鄉村,任鬍子頭髮將他從一個乾淨俐落的青年,盤成毛髮賁張的旅者,上傳後引起廣大迴響。套用一個新興詞語,雷克成了網紅。
網紅雷克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他把旅程的日記,於2012年整理成德文版的The Longest Way;隨後中國的出版社也找上他,將此書出成簡體版,唯書中部分文字因誠實敘寫或略帶情色遭到刪減。是以對雷克來說,《徒步中國》真正的中文版,要到現在才誕生。
相隔近十年,如今再度接上當初未完的旅程(從新疆到烏茲別克)。這段期間,雷克最常被問到的問題,無非是:為什麼走?為什麼停?為什麼又走了?
「這幾年在家,在某些鬱悶低落的時候,我會打開Google Earth,看看那些我還沒走到的地方,撒馬爾罕、伊斯坦堡之類的。我會把它們在螢幕上放大,想像自己走到那裡的情景,心裡就會暖暖的。」如果徒步只是為了轉換心情,在德國就近走一段不行嗎?「我試過,不一樣。不是那個味道。」雷克搖搖頭,「我的路在那兒。既然有條路在那兒等我,我在這兒走幹嘛?」就是莫名地忠於那條路吧,他說。
到底為什麼要從北京走路回德國,有什麼非做不可的理由?「可能我的性格有點強迫症吧。當時的我是打死也要用走的回家。問我為什麼?不知道。」十年前,踏上西行返家之路的他莫名給自己起了個誓:若非外在因素阻止(例如腿被人打斷),否則不准放棄。「但這種心理是很不衛生、不健康的。你應該要每天重新做決定。」想做什麼、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不該是順從前一天的決定,不該是今天聽昨天的話、昨天聽前天的話。「而是今天有今天的決定──我要繼續走嗎?要,就走;明天要繼續走嗎?明天再決定。如果每天都讓自己重新做決定,還能夠堅持,那才是真正的堅持。」假如不給自己考慮、發問的機會,只因「已經決定,所以繼續」,雷克認為那是原則,不是堅持,更無關意志。
「我以前是因原則而走,和意志是沒有關係的。現在呢,我反正已經學過怎麼放棄,而且我對生活的各種不理想也比較習慣了。」例如他這次為了盤纏中斷行程,這是過去的自己所不能允許的。「以前我認為既然上了路,就不能斷。現在的我覺得,斷了,就這樣吧。無論如何,還是要好好享受。這輩子讓你頭疼的事情挺多的,這還真不需要頭疼。這可能是一種成長的過程吧。」從固守原則,到順應生活中的不如所願,能有這樣的轉變,雷克還挺開心的。
「我在徒步之前,最怕的事就是放棄。後來放棄了,發現其實也沒什麼。我還活著啊!這是很重要的。人需要學習的兩件事,一是出發,二是放棄。」
《徒步中國》紀錄了2007年雷克從北京步行至新疆烏魯木齊的旅程。他原本的目標是走回德國,雖然中途暫時放棄,但他的徒步計畫仍在持續中。
旅行常與自由畫上等號。但對旅者而言,唯有心上的結鬆開了,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我現在很享受徒步,那成了我的生活,就算因為什麼事情暫時放棄也沒關係,之後再去就好。」
這算是給自己找藉口嗎?「對當年從北京出發的我來說,在烏魯木齊決定回家時,確實是很大的失敗。但這個失敗替我帶來了後續所有的一切。」出發前,雷克不抱任何預期,之所以架網站、每天拍照寫日記,不是準備日後成書,純粹是要讓反對他的父親知道,就算沒有收入,這個不務正業的兒子還是將徒步視為一份工作,認真進行。而在他帶著沮喪與茫然回返家鄉時,一段旅途的中輟,推他步上另一段寫作之路。「我一直覺得當作家是件很偉大的事,即使我有這個夢想,但那就跟『我要當公主』一樣嘛。想歸想,事實上太遙遠了。」無心插柳,他反而就此成了滿頭亂髮的大鬍子公主。
不久前雷克才又出了另一本《跟著陸客遊歐洲》(Neuschweinstein),講述他參團旅行的經歷。從獨來獨往的徒步背包旅人,到按表操課的觀光客,有不適應嗎?「我特別討厭tourist(觀光客)和 traveler(旅人)的比較。很多人自詡為旅人,甚至在FB發張觀光團的照片嘲笑他們,批評跟團的人只會shopping,不懂什麼叫做旅行等等。」不可否認,也有很積極體驗世界的觀光客,雷克在青年旅館也遇過很多完全不尊重當地文化的旅人。「我不會鼓吹一定得成為旅人,當觀光客也挺好。就算在家不出門也一樣挺好。」
中國人多半好客,尤以鄉下為最。每當走到農村,常有農人邀請雷克到家中坐坐聊聊。「他們會問我一些關於德國、關於中國其他地方的問題。例如我到甘肅,有人問我對西安、對北京的看法。在他們問我這些問題的時候、在我回答他們的時候,我感覺他們心裡正在旅行。」即使是一輩子都得待在家鄉種田的人,同樣對世界感到好奇。「我覺得他們比那些在青年旅館只管展示自己照片的背包客,態度上都更開放。」只是當你有三個小孩、有老父母、村子那麼破、還要種地,你能做的就是看電視、看網路,「或是當一個老雷到你家,你就問他很多問題。那樣的人,就算身體固定在一個地方,心一樣是在旅行的。」
而雷克相對是幸運的。他能走,且走得比許多人更長、更遠。一條回家的路,他切分成中國、中亞、歐洲三大段,如今他踏上第二階段,何時全部走完,他並不設限。路上能遇到什麼,他也不去想。「順利是好的,但有時還是需要一些不平順才有故事寫。」他堅持的,只有上了路就放任頭髮鬍子恣意生長,以及每天洗腳換襪。「我不想有人邀我到他們家時,在我進門脫鞋的一瞬間,人家就後悔了。」
雷克現在最期待的,是抵達伊斯坦堡的那一刻。「伊斯坦堡有座橫跨歐亞兩洲的橋。如果我和我的拉拉車能夠站在那座橋上,一頭是亞洲,一頭是歐洲,那不是太棒了嗎?」
雷克與他的拉拉車。
\\老雷給台灣讀者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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