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暗的故事》由史蒂芬・金、傑佛瑞・迪佛、李・查德和麥可・康納利等18位天王級作家,一人以一幅愛德華・霍普名畫為題材,自由想像,創作全新小說,然後由勞倫斯・卜洛克擔任主編,堪稱史無前例的小說集。但原本要寫〈鱈魚角之晨〉的一位知名作家,他熱愛霍普、也同意要為本書出力,之後卻是不了了之,這種事難免發生,好在最後仍決定將這幅缺了陪襯它的故事的畫作印在蝴蝶頁上。
為了這個小小的遺憾,我們特別邀請了台灣四位不同風格的作家──李維菁、張國立、傅月庵、黃麗群,為讀者提供了這幅畫各異其趣的故事版本。請各位好生看看,細細品嘗。畫裡的故事跟你的想像接近嗎?當然,你也可以自說自話……
老人開門。讓穿著低胸貼身洋裝的女人進來了。一瞬間兩人都感覺這是很好的一天。可以被印在明信片上快遞給家鄉的一天,這一天如果是畫,那麼各種顏色彷彿都投胎得到了身體,綠是燈下綠,紅是指尖紅,黃是蜜脂黃,藍是焰心藍,這一天的早晨冰心玉壺白,夜晚深山犬吠黑。
事出都很突然,壞事這樣,好事也這樣。過去一個月女人每隔幾天來按一次公寓門鈴,有時在信箱留兩顆脆桃子,或一小盒巧克力,以及自我介紹的便條小卡,她一直以為還得再加把勁。再加把勁。她是「敲敲門關懷協會」裡行動最積極的新成員,已經成功讓九個舉目無親的老年人敞開大門。
「妳這個人,」老人狀似氣惱。「真的是不放棄。我又沒有什麼好處給妳。」但還是給了她裝在玻璃杯裡的冷水。玻璃杯潔淨透明得超乎必要,空氣被襯得灰頭土臉。
「這杯子真漂亮。」
「就是個玻璃杯而已。」
「您沒有人作伴,又沒有人探視的話,萬一在浴室跌倒了,豈不是糟了。」她喝一口水,在廚房邊的餐桌坐下,「敲敲門關懷協會就是為了避免這類悲劇而成立的。」
「我一個人住好得不得了。」
老人家說話有憑有據。這屋子的四面八角平整得像乾洗店,每天有鐵塊與蒸汽燙過的。「好了,我現在給妳開門了。」老人說,「不過妳不管推銷什麼東西我都不會買。我腦子很好,看我家的樣子就知道。」
「不如您上網查一查,查『敲敲門關懷協會』,就是敲門的那個敲敲門。」她彎曲指節觸擊懸置於兩人之間的虛空。一下,兩下三下。「只是聊聊天而已。老人家多跟人互動還是比較好。」
「我不用網路。不過你們年輕人就是時間多。」老人若有所思,在餐桌另一邊坐著。「算了,我看妳也不像聰明到能騙人的樣子。女人不太聰明,但是身體一般比較好,因為妳們不抽菸也不喝酒,而且懂得買東西,那些桃子很不錯味道很有個性,不太甜也沒關係,這倒是多虧妳了。」
「總之,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的。」她在手提袋裡抽出夾著表格的壓克力筆記板,動手將原本披散的長髮在後頸盤出一隻雛鳥般的髻。雛鳥蹲在白色花叢中央。「您不熱嗎?」「不熱。」「我可以問幾個問題嗎?」「隨便吧。不要拖太久,我馬上要吃午飯,我的烤魚只有一條也不好分給妳。」
「第一題,您曾經結過婚嗎?資料上寫您在本地沒有親屬。」
「沒有。妳有嗎。」「我也沒有。」「怎麼不結婚,妳幾歲了,不小了吧。」「第二題,您曾經從事什麼職業?」「不是說跟老人聊天嗎,現在我問妳話,妳又不回答。」
「您先回答我的問題,」她忽焉一笑。聲音出現羽毛拂過鼻尖的搔癢感。「然後我們再聊天。」
「我吧。我以前在百貨公司工作,在餐具部門當經理。我看妳差不多二十八九了,不超過三十三。我的職業訓練不會錯。餐具部門都是女客人,女裝或化妝品或女鞋部其實有很多男客人,不過餐具部門都是女客人。」
「第三題,您對現在的生活滿意嗎?如果從一到十評分,您給現在的生活打幾分?」
「滿不滿意,說不上。但也沒什麼不滿意。過得去吧,健康也還行,我的身高跟四十幾歲時候比起來只縮了兩公分。不錯吧。我也是不抽菸不喝酒的,很有好處。妳很少看過男人到我現在還這麼高,也沒駝背的吧。」他的雙手在桌下摸索,拉起卡其褲管上的熨燙線。
「所以您打幾分呢?七分?八分?」
「哎!」老人說,「我不知道!妳這人怎麼這麼悶?我看妳不適合這個工作。」
她聳聳肩,「那就算七點五分。不然,這表格給您自己填吧?這裡您看看,就剩幾題而已,在選項上打勾就可以了,很簡單的,填完請簽個名。」
「這都算是什麼呀,什麼跟什麼呀。」他找來眼鏡,「拿來我看。怎麼能隨便寫字簽名呢。」
她將板子推到他面前。「您慢慢來。我可以參觀您的客廳嗎?」他沒理會。他的客廳是木質、陶瓷、金屬與地毯的疊合物,欠缺必要的刮痕、鏽斑與灰塵。八角窗終年掩蓋。她四下看看,推開左側的黑色窗扇,啪噠啪噠,推開右側的黑色窗扇,唰,拉開正中間的百葉窗片。春季的光線富有情意地滑入,他瞇眼看著她,全身看著,沐浴光輝,兩手扶在窗邊的長桌上,伸展腰臀,腹側彎如拱橋,眼裡的凝視像溜溜球,往正面擲出,收回,又往右邊擲出,又收回,再往正面揚揚地擲出。這一次擲得很遠。「右邊那一家有人住嗎?」
「老房東以前住的。現在空很久了,妳問這幹嘛呢。」
「……不知道。」她說,「站在這位置,莫名覺得,右邊有種被盯著看的感覺。這是您不開窗的原因嗎。」
「胡說什麼,不是。是因為灰塵很大,而且光線弄得我流眼淚。」老人甩下那塊壓克力板走來,她的洋裝裙子背後起著坐皺的痕跡,看起來像一張揉過的包裝紙,好像有隻手反覆地把一顆心型的糖果拆開又包裹起來,拆開又包裹起來。他困惑地在她腰後三尺位置停下,本能地做起某種關於距離與高度與角度的久違的數學估算。
「可是您知道嗎,」她轉過身,坐上桌子。「我每次經過這窗戶外面,都想幫您把客廳這扇窗子打開。風吹進來透透氣,不是很好嗎。何況今天天氣這麼好。」在許多語言中,所謂的「天氣很好」,都只是獨占地描述著出太陽的日子,其餘日子絕不這麼說。大家往往如此與萬象擦肩而過,急於讓人認識什麼是好的。
他渾渾噩噩地走近一步。「妳不要坐在桌子上。」
她不說話。右腳慢條斯理,蹺上了左腳,小腿上下緊疊,右膝內側的大腿與小腿中間,推擠出一種像天使面頰的縫隙。裙擺垂落兩側。
「妳這人,妳到底想要什麼。喂,坦白說妳想要什麼,跟我說說看。」
「您一直覺得我要什麼東西或賣您什麼東西。但您有沒有聽過這句話呢?善良與付出本身就是最大的收穫。做好事本身就是最大的收穫。」她的左小腿反抗式地往上輕輕踢一下,盪落下來,又踢一下,又盪落下來。然後,從洋裝口袋掏出香菸來抽,煙霧從她的肺部進入他的肺部。他就覺得自己活得夠久這件事很成功,但也很失敗,看著她的膝蓋內側,心裡長出一根食指,搓天使的面頰。
她將抽剩的濾嘴往窗外扔開,點燃第二根,像時間一樣坐著。老人覺得有點差錯,他只是想看看這個年輕的穿貼身洋裝的女人,但他忘記了這樣的女人一向是時間的式神。
「好吧,您該吃飯了,過兩天我再來探望您。」她夾著菸咕咚一下蹬下地,灰燼從手指間一路落到餐桌旁,很快看一眼簽了名的問卷,收拾了東西。
「煩死了!別來了,我不會再給妳開門的。」
「您會的。這個玻璃杯可以另外收起來專門給我用嗎?它實在是很漂亮。」
她沒等他再說什麼,就走出去,關上門。老人身體裡的手指狠狠搓著天使的面頰,彷彿想讓天使臉如焚燒,痛得哭出來。
過兩天她沒有來。過四天或過五天也沒有。玻璃杯晾在窗邊的桌上反覆風乾。過了八天,他去超市購買衛生紙與假牙清潔錠,看見她從陳列麵包的貨架上拖下一條長長的土司,這是個小城,因此兩人四目相交時誰也沒有意外的表情,她穿同一件貼身洋裝。不過老人頓時明白,如果他走上前去,她會馬上轉頭快步走掉,如果對她開口說話,她會向超市警衛表達一種女性化的不安。年老有各種壞處,也有其好處,好處之一就是光滑到永遠不會再讓自尊心被任何人的指甲刮出任何痕跡。同時他忽然產生一種激動的悔恨。關於當時沒有做些比較無恥的事。但是年老有各種壞處,也有其好處,好處之二是,對於無恥的興趣轉瞬就會消失。
從一個人身上拿走食養的金錢算什麼。從一個人身上拿走蔽體的衣物算什麼。從一個人身上拿走家傳的古董錶又算什麼。要拿就從一個人身上拿走他這些年來最好的一天,讓那一天從神秘,墮落成不知所云。老人購物的心境像烤蛋糕出爐五分鐘後的表面,坍塌了,他便去人行道邊雙手抱肘坐著,內心一面對她深感佩服,一面又覺得,真的寧可她正經八百地騙走點小錢算了,買粗製濫造的懷舊金曲翻唱CD也好,買一套高價的垃圾郵票或紀念幣都好,那反而溫暖可親。年老時,會發生各種壞事,但也有些好事,其中一種就是這樣的:因為不再有什麼真正的好事出現,所以壞事只要比較小型,能讓日子抖動兩下,也顯得恩深可喜。
至於她,剛剛得到了「敲敲門關懷協會」頒發的翡翠綠化纖絲帶蝴蝶結,下面垂著象徵門扣的鍍金圓環。代表她已成功地交出十張成績單,對十個可憐卻又無人可憐的孤獨老人付出了關懷。要是三十個還可以拿到寶石釉瓷的版本,不過絲帶更漂亮,而且沒必要做到那種程度。她把它別在心口,拎著食物與礦泉水,準備開車離開這小城。在這小城市裡,她還做下了些別的事,該怎麼形容呢,總之,做下了些別的事。但她與其餘做下那些事的人不同,她是有原則的人,心裡有把秤的人,這枚絲帶證明她跟這個小城之間有借有還,不拖不欠,值得抬頭挺胸。她踩下油門,轉開廣播音樂,車子經過他身邊,再經過一排白色櫥窗的店舖,到了下一個十字路口,就右轉消失了。
黃麗群
政大哲學系畢。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金鼎獎等。著有小說集《海邊的房間》,散文集《背後歌》《感覺有點奢侈的事》。採訪寫作《寂境:看見郭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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