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春假一過,我check in了宜蘭市「田中央聯合建築師事務所」的「背包客棧」(該公司宿舍也),與睡袋相伴,開始擔任《在田中央》一書的特約執行編輯。本來推測兩個月之內可以打包走人,最後這書的出版日期,是2017年1月⋯⋯
從宜蘭河開始,這模型範圍就越來越大了(圖/大塊文化提供)
《在田中央》這書含企劃、採訪、寫作的總製作期,官方說法則是7年(相當於田中央工作群之作品淡水「雲門劇場」從設計到開幕的時間)。
不是這本書多偉大多難寫,而是,其中眾多光陰是在等著它「醒酒」吧。釀造的過程則是全台奔波,田中央眾建築師(無論在職或離職)是該書主要的口述者與資料提供者,這群人不只在宜蘭,是散布北中南部。有時候這桶酒還得重釀,6、7年間,田中央邀請過好幾回單一的撰文者,惜皆未曾發酵。最後則斷腕決定拿「田中央式」的方式來完成(就是分給很多人去寫啦,按黃聲遠的說法是「眾聲喧嘩」)。
愈是小事愈在意,黃聲遠:「如果我們不能多幫別人想一想,那怎麼能做公共建築?」
我是撰文者之一,接著又擔任編輯。看不下去、決定採取進駐現場工作的激烈手段之後,行事風格向來無法預期的田中央,讓我在long stay的第一天就遇上頗為尷尬的場面。接待我的夥伴幫忙在宿舍中找到一個睡墊,但是未準備枕頭與棉被,彼時仍是下過雪那個冬天之後的初春。黃聲遠知道了這事,竟是整晚碎碎念甚至有點氣(說真的他平日氣點很高的)。
事務所第一個據點,在員山鄉美美檳榔旁小路內(圖/大塊文化提供)
後來我明白了,黃聲遠之所以介意這小事,因為他認為:「如果我們不能多幫別人想一想,那怎麼能做公共建築?」此一睡袋事件已記錄至書中,成為該事務所小史的一部分。
插播一下:到田中央混住混吃同時編輯的好處之一是,在此碰上的生活細節、茶水間中與建築師們的自然閒談、耳朵豎直一點聽到的會議討論(該事務所整個空間特別設計成通透的,目的是讓大家知道彼此在忙啥),都有機會摻進書中適當之處。(跑字幕聲明:所有內容公開前皆經同意,無人因私下爆料而受傷。)
事務所一周有二天提供價格合理的阿姨午餐(圖/大塊文化提供)
例如,前田中央人汪煒傑描述,他們的設計常常在一開始受到極力稱讚、後來又會被黃聲遠改到最後一刻的苦樂過程,就是某回他與我在走道上聊天時談及。黃聲遠則說他「對於修改樂在其中」,「我也會犯錯嘛。」這麼另類的「老闆」與「員工」互動,當然要爆料到書中流傳。(見書中〈田中央建築學校校務報告〉p276-297)
2011暑假,汪煒傑帶著實習生一起自製鴨母船(圖/大塊文化提供)
再回到睡袋,一直囉嗦這個話題的原因是:我後來也逐漸證實,黃聲遠上述關於睡袋的「論述」,其實就是田中央做建築的主要精神,甚至也是他們出書的基本原則。總之,雖然田中央的行事多元,但價值觀是統一的,不因事小就當變色龍。
誠實收錄建築師心聲:「黃聲遠腦筋裡沒有在想管理和金錢的事」、「不要跟他太親近會比較好」
說來咱做的事也就是正常編輯該做的事。不過,這本書之所以磨來又磨去,最大的工程之一是:去除其中最高級的形容詞與用語、不得與其他人比較、若要評論必須有實有據、太主觀的肯定句盡量少用。第一人稱的「建築師說」篇章(私心以為這款的最好看)則盡量保留,甚至編輯後期還增加一些訪談。
尤其,田中央人明著或暗著罵老闆(雖然黃聲遠不同意使用此字)的句子更要印出來,黃聲遠想讓夥伴們直接說話。
像是書一開頭的「年輕人就是要擔當大任」(p28-p35),三位田中央前後期同事的對談即砲火猛烈。什麼「黃聲遠腦筋裡沒有在想管理和金錢的事」、「不要跟他太親近會比較好」、「黃聲遠有時候半夜會打電話給我」這些不爽的句子都蹦出來了,就是「你偶爾還是會罵你爸爸」的那種感覺。但黃聲遠毫不介意,而且還要這一篇放在書的最前面。
如果論述內容做不到體貼與尊重,《在田中央》寧願不出。
每一句皆曾謹慎閱讀、修訂(主要針對事實錯誤註釋),就怕留下對其他人不公平的敘述。如果做不到體貼與尊重,《在田中央》寧願不出。我一個外人膽敢幫田中央說這句話,因為在寫作與編輯過程中(雖然常常該該叫怎麼會拖這麼久你們自己不煩嗎),我得到的尊重與體貼一點不少。何德何能⋯⋯僅管來回改稿時偶有衝突甚至雙方都大聲了起來。
例如,由於敝人之前幹的是呆板的傳統文字記者這一行,凡「高興的」、「浪漫的」、「快樂的」這一類字眼我個人不愛,尤其若拿這些詞來形容建材工法、建築與設計溝通的過程⋯⋯等,我是覺得實在不太精準。但是,這些字眼經常出現在本質就是「很浪漫的」田中央之訪談與文獻中。
老實說,我發現在刪了這些形容詞之後,下一個版本常會彈回來⋯⋯直到後來我讀了更多黃聲遠等人寫的文章,得承認這就是田中央的本質,改掉這些用語反而是編輯的錯。況且,只要一經確認語意,黃聲遠一聲都不會再吭。
將結構技師胡裕輝技師(前排左二)約來事務所討論羅東文化工場結構設計(圖/大塊文化提供)
2004年暑假工讀生之夜就在事務所後方收割的稻田舉辦(圖/大塊文化提供)
就是無法同意事情由一個人說了算,無論是建築,或是出版
下標題與編目錄時,一開始我覺得已經遵照黃聲遠的意思做到了,但他又邀請其他人再參與,提供另一種角度。在修來改去的過程中,老實說我對某一版目錄的標題有點不滿意,但礙於進度只能很隱約地生個小悶氣。
沒想到黃聲遠看出來了,而且很直接地反問我:「妳為什麼不極力捍衛自己的版本呢?」「為什麼會以deadline當成做一件事的標準呢?」
他還曾問我們,可不可以將書編成像網路一樣的格局,有很多超連結?能不能完全不要小標,讓讀者自己理解內容即可?作者群不要放他的名字好嗎?更狠的一句話則是:原來出版界多半還是依照傳統的做法來編書,怪不得有點沒太大進步⋯⋯
怪不得黃聲遠常說:他從小最大的私人興趣,是幫助別人「不被限制」。
這就是一段追求自由民主博愛的編輯過程。黃聲遠就是無法同意事情由一個人說了算,所以才會有田中央集體創作、翻攪窠臼的模式。那三個法國大革命關鍵字,在田中央辦公室裡、在他們的建築與地景作品中、《在田中央》⋯⋯就算革命尚未全面成功,也總是戮力追求。
黃聲遠與陳登欽自主發起的構造課合影(圖/大塊文化提供)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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