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立茲得獎記者Susan Faludi(左)與高齡76歲選擇變性的父親。(圖片來源 / The Times)
2004年7月,著名美國女性主義記者兼暢銷書作家蘇珊.法露迪(Susan Faludi)接到了一封很不尋常的 email。這封信來自她定居於匈牙利布達佩斯的父親,標題是「一些改變」(Changes),信裡她父親說:「我已經受夠我所扮演的那個陽剛又強勢的男人,那不是真正的我。」他向法露迪宣布,他在高齡76歲之際,已經飛到泰國進行變性手術,現在的他不再是史蒂芬,而是史蒂芬妮。他對長期書寫性別議題的女兒下了一帖挑戰書:「來寫我的故事。」
兩個月後,法露迪搭上前往布達佩斯的班機。她花了十年才完成這部可說是人生中最難採訪與書寫的深度報導《暗房裡的男人》(In the Darkroom),書中鉅細靡遺爬梳了「身分認同」的意義與本質 ,它不只是「性別認同」,更是時代輾轉中不斷扭曲變異的「國家認同」及「族群認同」。這部融合報導文學與回憶錄的巨作在2016年中旬出版,正值美國大選,人民面臨國家自我認同的轉折之時、也是歐巴馬政府下令公立學校保護跨性別學生如廁權,引發各界爭議之時。本書被《紐約時報》選為2016年度十大好書,也獲得權威書評雜誌《科克斯書評》(Kirkus Review)的年度最佳非小說獎。
▌女性主義者面對「解構父權」的挑戰
法露迪的父母在她16歲時離異,在收到2004年的這封信之前,她已有25年沒跟父親聯絡。她印象中的父親,威權、專制、甚至暴力,曾經在法露迪的母親提出要去報社兼差時,將餐桌上的碗盤掃落一地,一拳打在桌上說:「休想!」猶太裔的他,也曾在法露迪透露對基督教有興趣時,抓著她的頭髮猛烈撞擊地板說:「我創造妳!也可以毀了妳!」
愈演愈烈的暴力事件,使得她母親申請保護令並訴請離婚。離婚前夕,她父親違反保護令強行進入法露迪姐弟及母親的住所,用瑞士刀刺傷她母親當時的男友,這血腥激烈的一幕成為這對父女的最終章,從此,他們形同陌路。
法露迪曾在訪談中表示,就是因為經歷過父權暴力下的童年及青少年,激發了最後成為她終身志業的女性主義思維。1991年,她以一篇刊於《華爾街日報》的報導獲得普立茲獎,同年出版第一本書《反挫:誰與女人為敵》(Backlash: The Undeclared War Against American Women),探討政治與媒體如何同聲一氣、批判並阻絕女性大舉進入職場的趨勢及野心,上市後旋即成為女性主義必讀之書,並讓她與女權運動前輩葛洛利雅.史坦能(Gloria Steinem)同時登上1992年《時代雜誌》封面。直到2014年暑假,甚至還有好幾位享譽盛名的女權運動者(比如《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Bad Feminist)作者羅珊.蓋伊〔Roxane Gay〕等)聯合推動重讀這部經典,影響力歷久不衰。
綜合這些因素於是可以想見,在不相往來了25年後,以反制父親所代表的男性沙文主義起家、以探討性別的移動性(fluidity)成名的蘇珊.法露迪,對於要採訪曾經以強勢父權箝制她、如今卻變性成女性的父親,會有多麼的諷刺與忐忑。她的挑戰,不只是再一次深入檢驗性別╱身分認同的論述(沒錯,她父親的故事絕對是探討性別╱身分認同符號的極佳個案),更是直視她曾經急欲逃離、而後想要遺忘甚至解構、掠倒的父權陰影。
作者蘇珊.法露迪。(圖/作者官網 © Sigrid Estrada)
▌身分可以自由選擇?或是無法逃脫?
透過她父親一生中無數的身分轉換與身分認同(乃至最後的性別認同),法露迪要問的是:我們的性別、國族等身分,是可以自由選擇的嗎?或者這是你永遠無法逃脫的?
史蒂芬.法露迪(Steven Faludi)是匈牙利裔猶太人,猶太本名 István Friedman,他父母兩邊的猶太家族,在19、20世紀初期累積了雄厚財富(當時匈牙利對猶太人友善開放),並在地方上位高權重。他青少年時期經歷二戰,當時與德國同一陣線的匈牙利,因反猶情緒高漲,殲滅了國土內近三分之二猶太人口,法露迪家族一夕間一無所有,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史蒂芬靠著變裝及假造納粹身分,躲過在匈牙利的猶太人大屠殺,還奇蹟式地營救他的父母免於被殺(他父母最後流亡以色列)。二戰後,他把猶太姓氏改為法露迪,「這才是個不折不扣的匈牙利好名字。」他不斷這麼說。
他輾轉從匈牙利逃到瑞典,再從瑞典搭船到巴西,成為巴西政府御用地理攝影師,最後移民美國紐約定居,並更名史蒂芬。他在紐約是著名的攝影師,在電腦修圖軟體尚未發明之前,是雜誌媒體爭相網羅的修圖師,擅長將照片化暗為明,去瑕彰瑜。後來他結婚生子,扮演60、70年代典型美國一家之主的陽剛角色——家裡唯一經濟來源、在地下室有各種男人該有的居家修繕工具、熱愛各種能展現男子氣概的戶外活動。
離婚之後,史蒂芬在1989年東歐共產黨垮台後申請遣返祖國匈牙利(那曾經屠殺他的猶太同胞、並在不談宗教的共產黨垮台後,以基督教國家自居的國度),自此定居首都布達佩斯。2004年,76歲的史蒂芬接受性別重置手術。從各方面來看,身為一名猶太跨性別者,他都是保守新匈牙利的局外人,然而,他卻成為新極右政黨 Fidesz 的支持者。
Fidesz極端保守,鼓吹國家主義及民粹主義。對他們來說,匈牙利的主要民族馬札爾人(Magyar)才是「真正的匈牙利人」,他們排外(2015年匈牙利拒絕接收難民,將其圍困在布達佩斯火車站,之後更在南方邊境架起鐵絲圍籬,嚴格實行零難民政策),並且打擊 LGBT 團體。Fidesz 與另一個公開反猶、反吉普賽人的極右派政黨 Jobbik 政治傾向相近,都偏新納粹與新法西斯主義。
對蘇珊.法露迪來說,她謎樣的父親向來都是個變造高手,不止精通修圖技巧,終其一生,也不斷重新創造新的身分、新的認同——從猶太人到匈牙利人、從美國典型父親到匈牙利右派愛國者、從猶太教徒到基督教徒、從男人到女人。
法露迪在《暗房裡的男人》抽絲剝繭,只為了釐清:
- 一個新的身分真的能抹去前一個身分嗎?
- 變成女人的史蒂芬妮,可以對史蒂芬過去造成的傷害一筆勾銷?
- 更名為匈牙利傳統姓氏「法露迪」,就可以讓本身是猶太人的 István Friedman成為「百分之百」的匈牙利人,而浴火重生?
- 從二戰時害怕被納粹攔下檢查包皮(猶太男子自小割除包皮,這成了指認猶太人的方法),到76歲進行變性手術,之間有無關聯?
- 「身體」是身分及性別認同的根本嗎?
- 變性手術可以讓人重新決定並選擇不同的人生嗎?
再者,在女性主義不斷強調「自由選擇」的此時,法露迪也自問,以批判性別議題為志業真是她的「選擇」?會不會是受家暴的童年早已經為她選擇的?也就是說,她想探究「選擇」的限度:講了多少的「自由選擇」代表解放?而講多少則成了否認或逃避?
Susan Faludi與父親。2015年,87歲的Steven Faludi於布達佩斯離世。(圖片來源 / nytimes)
▌跨性別者,是挑戰或強化了性別界線?
就性別表現來說,法露迪看見父親的舉止從極度男性化,到極度女性化。她也讀過跨性別名人如何在書中疾呼:跨性別者不只是改變性別,更是「超越」性別,是應該以自己的不男不女為傲的「怪物」;但在生活中,卻會因為侍者沒有稱呼她為「女士」而黯然神傷。一向堅持性別表現是「流動」(fluid)而非二元的法露迪於是認為:跨性別者非但沒有攪亂或顛覆性別的分野,反而更強化了男女性別特質,在這個重視「身分認同」的年代,身分標籤似乎愈形僵化、愈形極權(totalism)。
她的觀點,對於熟悉20世紀末期解構性別、性別操演等理論的讀者來說,不見得有新意,但這也是問題所在:都21世紀了,為什麼社會還是膠著在性別的僵化與認定上?2016年那場席捲美國的跨性別者人權爭論,為何還是聚焦在「如廁權」,也就是最根本的性別認定二元論(陰道╱陰莖)上?
這個事件始於2016年3月,北卡羅來納州通過一項「公共設施隱私及安全法案」(Public Facilities Privacy and Security Act),俗稱「如廁法案」(Bathroom Bill),規定政府管轄的機構、大樓或公共設施裡,民眾必須依照其出生證明上所註明的性別(sex)來使用洗手間。而在北卡州,只有做過性別重置手術(包含性器重建)的跨性別者,可以更改出生證明上的性別,也就是說,該法明令禁止生理性別(sex)與認同性別(gender)並不一致的跨性別者,去使用他們所認同性別的洗手間,即便他們長期接受賀爾蒙療程。這個法案被認為是美國 LGBT 人權上的最大挫敗,更引發美國社會對於二元性別認定的激辯〔注1〕。
所以,性別理論雖然談流動或光譜性,但回到現實日常,不管是對跨性別者(Transgender)或順性別者(Cisgender,指個人的性別認同和出生時的生理性別一樣。跟跨性別相對)來說,走進男廁或女廁,仍是難有灰色地帶的決定、或是一種認定的捍衛。雖然有人提出「性別友善廁所」來解套,卻只是更強化這個辯論——跨性別者強調,他們需要的是社會的支持,性別友善廁所容易強化標籤,讓使用者被迫「現身」,也可能只是社會「眼不見為淨」的推拖方案;順性別者認為,性別友善廁所反而容易成為犯罪的場域。
法露迪說,父親變性後一直強調自己是「女人」,用裙裝高跟鞋化妝品來強調「女性特質」;到生命末期,他卻自稱「跨性別者」,改穿著休閒服平底鞋,安然於某種性別的不確定所帶來的混亂。以挑戰各種身分標籤為志業的法露迪,自然欣喜於這個轉變,並提倡其混亂性;只是,由如廁權在美國引發的爭論來看,社會顯然還跨不過根深蒂固的二分法。
▌國族身分與性別身分的糾結
法露迪雖未明說,但書中一再暗示,她父親在晚年成為跨性別女性,與其猶太人的國族認同有強烈關聯:猶太男人長期被認定有「不夠男人」的女性化特質〔注2〕,再加上他父親小時曾因偷穿女性衣物,被他母親關入暗房,這或許讓她父親長年感到羞愧,進而將當年的變裝事件與猶太血統加以連結,連帶長期否認並隱藏自己的猶太身分,甚至出於補償心態、或為了「不被排擠」而積極扮演及認同對立角色(如二戰時期的納粹軍官,或在美國時霸權陽剛的父親角色)。如果此關聯為真,那麼她父親在變性後,逐漸敞開心胸面對自己的猶太身分,慢慢說出當年的往事,也就符合此推論的邏輯。
從法露迪對於身分的解構立場來看,所有的身分對她來說都不是「極權」或唯一,而是指向某些更廣大的歷史,乃至個人的生活經驗。所以,她父親的變性,不只是性別的問題。但她這樣的立場,不免將父親的個案「病態化」——因為她認定:父親過往的暴力傾向、扭曲的國族認同、缺乏愛的童年、失敗的婚姻,都跟他人生最後決定跨性別有關。這般論述,雖打開性別框架,卻也讓「性別偏好」在討論中失去重量,成了某種必然結果,而非與生俱來的渴望。這也是跨性別者對《暗房裡的男人》最強烈的批評。
▌和解
在這個討論 LGBT 人權及轉型正義的年代,蘇珊.法露迪的《暗房裡的男人》藉由濃縮父親傳奇的一生,提供許多思考的空間及角度。書中雖偶有長篇大論的性別論述、跨性別回憶錄爬梳、以及匈牙利歷史,讀起來像難啃的學術書,但法露迪不愧為專業記者,她筆鋒犀利,有時甚至不留情地將父親所有的身分認同及否認,如洋蔥般層層剝開,相當精彩。此外,書中描述她的猶太祖父母家族,有些人如何於二戰中慘遭毒殺,有些人又如何奇蹟存活,堅強地繼續開枝散葉,她刻意保持客觀筆調,沒有一絲矯情,也讓故事讀來更加鼻酸。
對於「性別身分」與「國族身分」之間的連結,法露迪終究沒有找到答案,或許也永遠沒有答案,但在書的最後,她找到了某種和解:這是一個女兒對於家暴父親的和解,也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在控訴父權後的和解;對她父親來說,則是一個「否認過猶太身分的猶太人」跟自己的和解、一個缺乏父愛母愛的孩子對童年的和解。法露迪用這本時而殘酷、時而動人的回憶錄告訴讀者,或許唯有願意鬆動並打開各種身分標籤、願意去最大化受害者與加害者的「人性」,才能讓和解成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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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北卡州通過如廁法的同年5月,歐巴馬政府依據1972年《教育修正案》第9號條款,明言「美國政府補助的各公立學校內,不得有性別上的排擠與歧視」,並規定各級公立學校應依照其性別身分認同對待跨性別學生,而非生理性別。此規定一出,20幾個州控告歐巴馬政府違法,認為政府無權不透過國會就擅自規定法令,他們也認為,第9條款所保障的性別歧視,並未延伸至變性學生的保障。
2017年,川普政府正式駁回歐巴馬的此項行政命令,宣布跨性別者的如廁權問題屬於各州政府管轄範圍,聯邦政府不再介入。原本今年美國最高法院要審理一宗來自維吉尼亞州的跨性別學生蓋文.葛林(Gavin Grimm)爭取如廁權的案件(這是第一次有關跨性別權益的案件上訴到最高法院,將為美國跨性別人權立下里程碑),也隨川普政府的立場,胎死腹中。最高法院在3月時裁定,既然如廁權屬各州決定權,最高法院已無必要再審理此案。
〔注2〕奧地利猶太裔哲學家魏寧格(Otto Weiniger,1880-1903)在19世紀末出版的《性與性格》提出,當時流行一種刻板印象,強調猶太男人比較女性化,因為男性和女性的關係,就等同德國人和猶太人的關係,男性和德國亞利安人都是高尚的,而女性和猶太人都是低下的。
作家紀大偉在《性與性格》中文版推薦序解釋:今日讀者可能會覺得魏寧格的主張讓人毛骨悚然,為什麼要貶低一個性別(女性),以及一個族群(猶太人)?不過話說回來,讀者只要在台灣社會四處張望,就可以發現某些性別被打壓(女人、不男不女的人),某些族群被歧視(包括外籍新娘、外勞)──性別和種族歧視在世界各處都有,只不過,人們未必像魏寧格一樣口無遮攔。魏寧格理直氣壯,甚至認為自己良心苦口──他忠言逆耳的意見是給女人和猶太人的良心建議,讓她∕他們擺脫女人和猶太人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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