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察覺到了異物,淚水一定大量流出,那是保護機制,想把異物洗出。時間一久,或許異物真被排除了,或者我們終究適應了那異物。
這也像極了心理治療,雖有繁複繽紛的學說流派,最重要的原則,不外乎如何幫助個案排除疏通種種異物(壓力),或將之忽視繼續忍耐下去,直到恢復平靜生活,與壓力和平共存。
比方,被愛即如被異物入侵。最後愛情(異物)可能離去,但異物感卻永遠存在著,真是幹死了。這就是失戀令人困擾之處,再也無法回到原本的單純。
也有些人,老覺得自己異物似的在社會中苟活著。
寫作《春天責備》一書的夜行者周雲蓬說:「我情願像一團泥那樣癱軟在自己的幸福中,也不願成為廣場上站得筆直的塑像。」這是所有曾被視為異物者的共同心事,寧可成全自己的奇特之處,也不願屈服於社會所期待的「正常」或「正確」。
人們的某些「殘缺」,也猶如異物「冒犯」了這「完美的世界」。
我自己也有類似的經驗。每次回家,母親把我當成異物一樣嘮叨:「你何時結婚?」母愛是偉大的,想要兒子融入這個社會,以為這樣才能擁有真正的幸福。我的那種「異物感」也漸漸傳染給母親了:「鄰居們背後大概都在嘲笑我還沒有孫子。」
「殘缺」的部分可能是少數人的「完整」,卻被大多數的世界視為怪異。肥胖者,移民者,醜怪者,不婚者……這些「天生自然」的殘缺,證明了理想社會的完整是多麼虛假,多麼尷尬。人們怕自己被視為異端,只好暫時違背心意地合群。
違和感。社會難以容忍異物。許多事物就這樣被禁止被遺忘,許多可能的人生都莫名地以各種殘暴的形式默默扼殺了。卻不知道其實是異物,使這個平凡世界生機勃勃,壯美無限。
盧梭在《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一書開頭便寫:「我就這樣在這世上落得孤單一人,再也沒有兄弟、鄰人、朋友,沒有任何人可以往來。」吳明益也在此書的導讀裡提到:「真正的思想家,有時對話的是非常遙遠的對象。」對很多異物來說,這個社會才是一個難以排除的異物。希望有天,那些失戀者,能學會原諒愛情本身。或許父母親們,也終能理解未婚兒女的無奈。像是治療者,早就該理解病患,被異物入侵一般,大多是無辜的。
在這種反覆抵抗被排除的過程裡,異物不一定是永遠的邊緣,也許有一天反而可以變成核心。彩羽的詩〈瀑布〉:「雷霆般勢欲凌空而下,這面已然粉碎的鏡子/竟而毫不自覺,又在一條溪澗之內還原」這世界無力阻止奮不顧身不斷引起震撼的豐沛異物,而這些「異物感」將可能為另一時代帶來平靜。
奮鬥吧。
鯨向海
精神科醫師,著有詩集《通緝犯》《精神病院》《大雄》,散文集《沿海岸線徵友》《銀河系焊接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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