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臥斧

「冷硬派」（hard-boiled）其實是個容易被誤解的名詞。

這個名詞本來指的是「煮得過熟的硬蛋黃」，不好吃的那種，會用這詞來講這個推理支流，主要是因這類小說裡的主角多為硬漢（也有女性，不過數量相對較少），大抵是聰明的（但不是福爾摩斯那種能夠瞬間洞悉一切的天才）、看社會上很多事情不順眼，在情節中可能會被揍（其實常常被揍），但總會撐著繼續查案，直到揪出凶手。

他們遇上的案子，大多不是會有複雜機關奇巧密室的怪案。

案子就發生在街頭，一如我們熟悉的社會案件，在查案過程當中，這些主角會看遍人性、揭發黑幕，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裡，把秩序推回該有的正義位置。如此說來，譯成「冷硬」，聽起來應該很貼切，但事實上卻少了許多趣味，例如這些主角因為看很多事不順眼，所以時常語出譏誚，酸言酸語讀來爽快；例如這些主角常會扯下特權階級的假象，讓所有髒汙曝光，替平凡百姓討回公道。

又例如，這些主角，其實常有不見得外顯的柔軟時刻。

冷硬派開山祖師達許．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筆下的史貝德（Sam Spade）冷酷自私、男女關係亂七八糟，但搭檔出事，他就硬追到底；瑞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筆下的馬羅（Philip Marlowe）對名流講話超級刻薄，但會細心地把迷途小瓢蟲放回花園、替巨漢無望的愛情奔走，甚至與萍水相逢的醉鬼交上朋友後，甘願為這個友人背負層層麻煩。

有些時候，這些主角的柔軟質地，會讓他們更像凡人、讓讀者產生共鳴。

以《神祕河流》（Mystic River）、《隔離島》（Shutter Island）等獨立作品聞名的丹尼斯．勒翰（Dennis Lehane），寫過一系列的男女偵探搭檔故事，男主角派崔克（Patrick Kenzie）是個賤嘴偵探，有個任職消防隊的英雄父親，但這個英雄在家會對妻小拳腳相向，派崔克身上還有父親留下的燙疤；派崔克的搭檔、女主角安琪（Angela Gennaro）是個獨立自主、腦子好身材棒的完美女性，但在首集當中，她也承受著丈夫施暴的問題。這對搭檔在系列作品裡有時相互協助，有時意見相左，一如在我們身處的現世當中，「正義」可能從來沒有一個可以簡單解答。 還有些時候，這些主角會讓我們看出人生的歷鍊，甚至對一座城市的想像。

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筆下的史卡德（Matthew Scudder），在系列作開始的時候已經離婚、獨居、無業，而且還有酗酒的問題；他沒有職業偵探的執照，就以「幫朋友忙」的名義接案子。前述偵探們的諷刺言論在史卡德身上仍有，但更多時候不是諷刺世界，而是嘲弄自己。閱讀史卡德，彷彿自己也經歷了那樣現實、那樣不堪、那樣價值混亂又那樣疲憊的人生，同他一起在濁世當中，堅持一點最後的信念；而透過史卡德的眼睛看他所在的紐約，看到的不是光鮮進步的世界性都會，而是殘酷，破落，但也美好的凡人居所。

這其實才是冷硬派小說最吸引人的特色。

每個主角都知道人間並不完美，他們都非完人，人性的貪欲、闇暗，他們也在查探的過程裡一再親見；但每個主角卻都相信人間還有某些值得守護的理想，人性還有某些值得奮鬥的美麗。他們會為這些信念淌血前行，扶起已然頹傾的良善，對抗來自個人或階級的惡意。他們內裡的柔軟，展現了身而為人的殘缺或遺憾，但他們的作為，則展現了身而為人最重要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