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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孤獨眾生相

【馬欣專欄|人性顯相室】憤怒的我們,是怎麼失去了尊嚴?《怒》的加害者與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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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人性顯相室,我們可以看到似曾相識的自己,
解開只封存在記憶中的世界殘影,
讀取種種人們暗示的訊號回聲,劃下尚未結疤的傷痕,
拍打起角落裡累積的記憶塵灰,
這是我們身處的大世界,也是我們受困的小房間,
眾生內心在這裡顯相,紀錄妖魔天使齊聚一堂的人類樣貌。




某個熱得像置身荒野的午後,誰的影子又被烈日啃食得精光了?這世界有些惡意,來自我們為人估價的習慣,誰顏質好?誰學歷佳?誰能更與眾不同、嘩然取寵?那些小小惡意,無傷大雅的滋生著,讓尊嚴在這時代變得無足輕重,於是人們隱隱然在生氣著,卻並不知道長期習於被估價的我們在憤怒些什麼,然當你認真傾聽時,竟發現那是近乎於語焉不詳的哭喊聲。

怒

電影改編自吉田修一原作小說《怒》

一個炙熱夏日的午後,一對平日並無與人結怨的夫婦在八王子高級住宅區被殺死,警察追辦許久都沒偵破,那滾燙膠著的時空,人們看著電視焦慮並獵奇著,恐懼與憤怒衝撞著這個滾燙的社會壓力鍋,這在台灣或在他國,都已不是特別意外的案子,我們在這日頭下,被太陽灼燒出的是自己的卑微、意志力、抑或是鄙賤?事實上,日頭歹毒,自古人在日頭下,愈走身影愈單薄,你是群聚工蟻、獵食蚱蜢,還是小螻蟻?沒有比城市的酷暑,更能顯現出階級的差別了。

某個熱得像荒野的午後,誰的影子又被烈日照得吃乾抹淨了?

有人的憤怒來自於要保護自己所剩無幾的自尊,那往往是自尊外的最後一道藩籬,表面上雖像藩籬,但其實憤怒通常沒有足夠的抓地力,輕輕一推就土崩瓦解,像個碎石堆的小巨人,一瞬間滾落而下。

自己當然也知道,但也只剩下憤怒這東西了,於是就像在大海中亂抓到的浮木一般,直覺性地拚了命的抓著、拚了命的也要保持著憤怒,把自己的心燒了當柴火,為免自己被茫茫人海滅頂一樣,因為不知道要怪誰、恨誰,還是討厭體制…,所以曾有的寄盼、想望、熊熊的情感、自我的設定、渴望的純真…,如今都攪在這「憤怒」的容器裡,變成不可辨識的自我,因此「怒」這個字,是整顆心都被拖去給奴役了。

但如今憤世嫉俗者,有增無減,他們在憤怒什麼?而我們又為何感覺自己也正壓抑著隱隱怒火?我們有些人就算不是憤青,但為何身處於現世,也會感覺自己只是個表象上平靜的活火山呢?

像片中妻夫木聰飾演的優馬,面對已進安寧病房的母親,他在豔陽下都感受不到一絲溫度,在火辣泳池趴踢中,也一派輕鬆道出:「我已經到了假嗨都能嗨的程度。」是如此颼涼的內心,碰到綾野剛演的直人,見他窩在角落,不隱瞞自己的悲傷,竟像看到「同鄉人」一樣撲了過去,彷彿在極地的洞穴,只需要兩個人取暖,其他人都不能知道優馬的真相,無論是出櫃,還是他內心低落的那一面,從性向的秘密,連動到其他秘密,他全身都是警戒鈴,人生如被裝進樣品屋行活動在這世上,包括他住的像旅館的房子,於是他專愛鑽進黑巷弄、專愛流連霓虹閃爍的屋裡,尋找一點頹敗鬆動的可能。


妻夫木聰飾演的優馬碰到綾野剛演的直人,見他窩在角落,不隱瞞自己的悲傷,竟像看到「同鄉人」一樣撲了過去。


他最後懷疑自己的愛人直人是整過型的殺人犯,卻不敢查明,因為他的假相人生會因為出櫃而破解了,人生面具可能崩壞。尊嚴,被他誤認為是社會多數認同的形象,因此就算是假的,也要維持。

《怒》看似以角色們的怒,來看人與人信任的崩解,其實觀後讓人仍覺餘味不散的原因是,它把手伸進你的心裡,伸進不敢再輕信政府,也難以相信人際上穩靠關係的我們的內心,又相對能相信自己多少?我們在成長過程中,真的有抓住了那個曾墜落的自己嗎?還是看著「他」墜下去,從此死掉了一部分的自己?

於是《怒》中這麼多分支角色,同時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因此每個其實也都是觀影者自己。如女孩愛子從窮鄉僻壤的家鄉出走,但在東京明顯打拚不順,成為新宿情色業最底層的泡泡浴小姐,依照聘僱她老闆的話:「她簡直把自己當作一個不怕被玩壞的玩具般拚命。」根本性的厭棄了自己,渡邊謙飾演的老爸洋平找到她時,已經像個故障的娃娃,愛子除非要把自己主體性去掉、把自己的自尊拋棄,不然很難把自己當一個「充氣娃娃」般地任顧客有求必應,這部電影在講信任危機外,更在講的是尊嚴的流失,當自尊都沒有的時候,信任更是鞭長莫及啊。

於是愛子後來喜歡上打零工維生、來歷不明的哲也時,她很坦率地對父親說:「像我這樣的女生,能嫁給誰呢?」她父親在酒後也曾泣訴自己身處的小鎮沒有祕密,怎麼樣為女兒迎回自尊?最後愛子懷疑哲也是被通緝的殺人犯時,不只是哲也對於愛子質疑的留言無法即時解釋,更在於父女倆皆自認失去了自尊的權利,像親戚質問父親洋平的:「你是否覺得自己的女兒配不上任何人?

愛子坦率地對父親說:「像我這樣的女生,能嫁給誰呢?」
愛子坦率地對父親說:「像我這樣的女生,能嫁給誰呢?」


這部電影有句最重要的台詞是警探問認識嫌犯的線民,嫌犯犯罪的動機。有前科的線民認為對方不諳世事地點破:「那位太太不知道她遞水的善心,毀了他以蔑視人而活著的最後自尊。」只剩下蔑視世人來維持生存動力,因為一杯茶水,殺人犯中田信吾長年依賴的怒失去成立的理由,他的不幸也不能全怪給這萬惡世界了,這碎石般的人瞬間散落,被怒氣附身的他,不知如何宣洩地宰殺了那對素昧平生的夫婦。

令人想起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孃》的阿雪,心高氣傲的她,無法說服賣身的自己,於是以蔑視人生來殘活著,認定周遭比她更庸俗不堪,是她僅有的武器,兩者都是不知道自己的不幸要怪到誰身上,信吾承擔不了自己被派遣公司的霸凌,長期沒有勞工法保障的他,寧可相信這世界是壞的,不然自己無法承擔下去,於是他看到對他友善的沖繩女子小泉慘遭美軍強暴,當下是看好戲的心態,設法想驗證這世界對誰都是惡的,自己並不是最不幸的例外。

而被強暴的小泉獲救後第一句話就是:「不要說出去。」但內心的悲憤幾乎撕裂了她,這其中的被害者與加害者如食物鏈般,不斷的循環與增生,包含沖繩人對美軍長期積壓的怒火,如同孤絕於政府管轄外的邊緣地帶。

信吾看到對他友善的沖繩女子小泉慘遭美軍強暴,當下是看好戲的心態,設法想驗證這世界對誰都是惡的。
信吾看到對他友善的沖繩女子小泉慘遭美軍強暴,當下是看好戲的心態,設法想驗證這世界對誰都是惡的。


愛子回鄉後的情人,是盡量像蟲子樣低調過活的哲也,因泡沫經濟下父母破產,被黑道追殺的他,無法以真正的身分討生活,這股怒意,在愛子被載回家鄉的滂沱大雨中,哲也騎單車回家時巧遇洋平,那戒備森嚴的眼神,躲在任何角落都準備伺機而逃的表情走漏出來。這麼多人的怒交會在一起,他們看這世界都異常的陌生,包括渡邊謙演的洋平也是,每天的人生都像步步為營地踏出去,舉步艱難著,因為不知自己該相信什麼?因此每次愛都如此害怕地近乎虛脫,如愛子懷疑自己情人,打完報警電話後的崩潰哭泣,這世界,如果不相信點什麼,是會一點力氣都沒有啊,愛子最後像是為所有邊緣人的憤怒哭了出來似的。

這部電影其實跟《哭聲》本質有點相似,有些人活到後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長大後,世界突然變成像採光不明的地方,而他們像是穿了一件像自己模樣的外套,囫圇吞棗的爬滾日子,因為也不是自己,於是感到精疲力竭,這樣的自己到底能被相信什麼,與能相信別人什麼?

無法被他們辨識認同的自己,際遇一踩就像殺人犯信吾一樣徹底碎掉,而也有像之後的小泉與愛子仍搖搖晃晃的企圖相信。近一世紀,我們總是被灌輸自己是與眾不同的錯誤觀念,如果不同,又何須證明?然而這個「不同」卻演變成是存在於別人的判斷,於是我們特別關注別人的眼光,一旦別人眼光中沒有自己,就痛楚不堪,派遣工信吾一直被人無視,一旦被看到了,且有人給水,竟是如此羞憤難當,何時開始,尊嚴如此難得?是要顏質很美?要工作很棒?社區夠像樣?當估價標準四處散,不可能獨漏人類這個勞動品項,我們在自己的價值與尊嚴中拉扯,誰把誰貶值了?誰又升級了誰?

這麼多有價碼的比拚,我們的尊嚴要多強悍才能抵抗?那杯烈日中的好心茶水,提醒了信吾自己竟還有尊嚴這件事,於是讓他神經線徹底斷裂,而《哭聲》回頭變惡魔的日本老人提醒祭司自己根本不相信能被誰關愛的事實,竟是壓倒這絕望人的最後稻草。尊嚴,若說與他人無關,未免清高,但它終究是個人在人生中得靠自己才能定錨的東西,是屬於自己,唯一能隔絕於世界的錯誤估價,可能在一無所有中仍能豐盛的價值。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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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專欄|怪胎同萌會】如果他是惡人,那我們呢?《惡人》清水祐一


《白晝之雨》電影《怒》

《怒》為日本作家吉田修一創作的小説。同名改編電影由李相日執導並兼任編劇、渡邊謙主演,這是李相日繼《惡人》之後第二次拍攝吉田修一作品。描述一對住在東京的夫婦遭到殺害,兇手用被害人的血在牆上留下了大大的「怒」字。但因兇手改變面貌,且隱姓埋名,警方偵辦陷入膠著。槙洋平和愛子父女住在純樸的漁村小鎮,遇到幾位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們,每個人私下的行徑都相當怪異,彼此之間開始相互猜疑,將對方與這件遲遲未破的兇案聯想在一起。他們之中究竟誰是當時犯下殺人案的真兇?在警方找出破案線索之前,這一切的真相仍舊在一片迷霧之中…,此片入選2016年多倫多國際影展特別展映單元及第64屆聖賽巴斯提安國際影展競賽單元。



作者簡介

多年寫樂評也寫電影,曾當過金曲、金音獎評審,但嗜好是用專欄文偷渡點觀察,有個部落格【我的Live House】,文章看似是憤青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人家跟我說的),但自認是個內心溫暖的少女前輩(咦?)著有《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與《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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