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那年不知道吃錯什麼藥，可能本來就是武學奇才，在尚未搬家的老光華商場地下街翻來翻去，翻到了好幾本「神州詩社」集子，結幫尚義的情調，武俠風味的筆名，立刻吸引了我。不久後，也就如願在舊書店每冊十元的破箱子裡翻到了詩集：「神州詩社」大哥溫瑞安《山河錄》，以及方娥真《娥眉賦》。
《娥眉賦》女孩兒氣到了極點，少女懷春，卻有一份閨閣裡的自傲。用今天的話來說，那首與書同名的長詩，就是傲嬌寫照：
怎麼辦呢？如果才情絕峰／而我年華尚淺／如果稚嫩還在含苞
日子正當少女。高興時／蜜餞的心情／色澤艷麗
笑得要捧住心／甜得發膩／只好調成蜜餞冰
一瓢清涼，要濃得化淡／只好在圓滿裡／招你不滿，引你遺忘
要濃淡均勻，我們的／感情。日子正當少女／年年歲歲，悠久得不耐心
只好尋求偷閒／只好疏懶成疾／日子正當少女。暈旋時
恰好享受弱質的暈旋／暈旋是一種飄飄然／
一種忘我，是靈魂要出來找我／找我回到心靈真處
《娥眉賦》女孩兒氣到了極點，少女懷春，卻有一份閨閣裡的自傲
開頭真是奇崛，「怎麼辦呢」，什麼怎麼辦？不好意思我才華可能太高但我年紀還這麼小——煩欸好了啦！不，那是我現在的反應，19歲讀到反而真心感佩，覺得沒錯呀詠絮之才不是人人有，既然她有她就應該驕傲。「蜜餞的心情」也讓人讚嘆，「招你不滿，引你遺忘」大概就是少女任性，一下子戳你讓你生氣一下子親你讓你發傻——敢情是甜蜜蜜的小賤人？「享受弱質的暈眩」，慢慢享受吧，我不會扶你的。
好了，總之這首一百餘行的詩作，即是反覆寫文學少女種種嚮往，「還在嚮往宋詞／青樓的風姿／還在想像蘇州／名妓小小的身世／風流是天賦的感性／靈活在風裡，自在流轉／只要是真性真情／青樓的燈才是最浪漫」，「宋詞」、「青樓」、「蘇州」、「妓女」，只是標籤，底色，少女窗上糊的霞影紗，替她造夢。這樣的詩，現在看起來過時得驚人，很可以說那是浪漫國族主義什麼的，與朱天文朱天心當時「我是向中華民族的江山華年私語，他才是我千古懷想不盡的戀人」這類情懷互通，但是裡頭仍然有一種敏銳與直截。「風流是天賦的感性」，歌頌天分，這在事事要講結構講反思講正確的今日，真是不可思議，羅智成〈離騷〉（收在《諸子之書》）裡有類似表達，畢竟仍託言是替屈原寫；且這類判斷、講理般的句子，比較乾，在詩裡不好使，鄭愁予《寂寞的人坐著看花》裡也用過一些。
〈娥眉賦〉最精彩處，我以為是這段：
如果你來，我恰巧在等待／剛泡的菊花瓣在吹煙
輕煙裊裊渡水／淡淡的離逝了水面
花香浮起／花氣沉埋／菊花茶涼了／菊花茶寒了
留給你的軟糖／我要自己先吃了
誰教你遲到了／誰教你遲到呢
小房清了／小房靜了／你看我的兩頰嘛／你看我纖瘦的衣
你看你看，所有的可憐都姓方
你就知道我有多委屈了
吹煙、渡水、離逝，或花香的浮沉、茶的涼寒，乃至拿來恐嚇的軟糖，視線一一點到，可見等待有多麼漫長，多麼無聊。等你等到東西都吃光了，但是你看，還這麼瘦，熱量都消耗在等待了，「所有的可憐都姓方」，很會，太會了，還有比這更委屈的嗎？這位少女，下次不要準備軟糖了，肯德基外帶全家餐怎麼樣？方娥真寫少女心緒真是有技巧，看完只想餵食。
回過頭來說溫瑞安，當年他與方娥真是文學戀侶，在詩裡同樣會感嘆自己才情怎麼如此之多。他那首頗為傳誦的〈黃河〉最後一段說：「這首詩我不停而寫／才氣你究竟什麼時候才斷絕？」好想幫他打上「５９４狂」啊。
小火山群
楊佳嫻
台灣高雄人。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清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台北詩歌節協同策展人。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金烏》，散文集《海風野火花》《雲和》《瑪德蓮》，最新作品為《小火山群》。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