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部
〈逐夢寫真〉是台灣知名漫畫家AKRU《北城百畫帖2》的單回故事。內容以珈琲店「女給」的特殊報導為主軸,男女主角分別是畢業於東京寫真專業學校的瑞光,以及芭蕉珈琲店的當紅女給玉樹小姐。
瑞光著迷於山川景物,對時下風行的人物攝影頗不適應。同時間,玉樹雖是店內紅牌,卻也對於原來單純的珈琲店因老闆過世易主,轉型為小姐陪坐而百般無奈。漫畫雖然觸及幼年的相識情懷,卻未涉及過多的戀愛元素,瑞光在為女給的寫真過程中,漸漸對人物攝影上手而發展出興趣,甚至鼓舞玉樹去追求自己喜愛的南曲藝術。半年後,瑞光成立了自己的寫真館,收到了玉樹寄來的唱片。既是人生重大轉捩點,卻又描繪地淡然溫潤,此悠緩的風格是AKRU《北城百畫帖》系列特有的步調。
《北城百畫帖》,名字承接自故事中設定的一家店「百畫堂喫茶」。店主出入陰陽兩道,飼養烏鴉伊安,老虎畫軸為靈的依附容器,後來更是收容了山番少女的幽靈。店內往來賓客,以文人墨客居多,相對於當時遊走於摩登時尚與風月情色的珈琲店,百畫堂的定位頗為曖昧。畢竟在第一回〈飛翔少年(上)〉時,曾提及:「『珈琲店』提供歐式的餐飲和音樂空間,十分受到文人墨客喜愛。成為新時代的標誌,在城裡分別開立起來。『百畫堂喫茶』就是這樣的地方。」可既是珈琲店,又名為喫茶?是因為日治時期名詞混用嗎?這樣的疑惑,是閱讀了廖怡錚《女給時代:1930年代臺灣的珈琲店文化》才略有解釋。
這本從碩士論文改編而成的大眾史學著作,清楚且深入地介紹了1930年代臺灣曇花一現的珈琲店盛況,並對珈琲店三大特色:料理、酒、女給,之中的女給文化有著細膩而詳密的描述,勾勒其曖昧不清,卻也因此更為渾沌有魅力的獨特面貌。根據日治時期法規,「特殊接客業」分為以下四種:料理屋、飲食店、珈琲店和喫茶店,前兩者的差異,在於是否有固定客室(用拉門及隔板隔出的空間);後兩者的不同,則是店內從業婦女是否有飲食遞送外的顧客接待工作,及飲食是否提供酒類。百畫堂的女給不用陪酒陪玩,性質正經,店內也只提供茶類、咖啡、蛋糕點心,性質更偏喫茶店。
相對於清新高尚、飲食消費單價較高,客源多是上層階級青年文士的喫茶店,珈琲店則以女給做為主要賣點,且真正在兜售的,是虛擬戀愛遊戲。
何謂虛擬戀愛遊戲?1930年代,自由戀愛的觀念已興起,然對普羅大眾來說,媒妁之言或父母長輩安排的相親仍是婚姻主流。這時候,女給提供的精神或肉體慰藉,對於渴望自由戀愛經驗的男性顧客來說,便是重要的隱形商品。但是,不是有花街柳巷?為什麼要去珈琲店?因為召喚藝妓跟藝妲,必須先在料理屋或酒樓備置筵席,還得透過仲介去尋找藝者所屬的管理人,須遵守一定的流程(表演、上菜,最後才是談心事),耗時之餘,更要付上大筆錢財。若非富家子弟或白領階級,實在玩不起。
然在珈琲店,只要點一杯飲料,付些小費,就能跟女給調情笑鬧。省時、便宜、高效率,再加上「男女公開社交」、「自由戀愛」的現代包裝新詮釋,珈琲店之所以勝過傳統風月場所的原因便在此!女給們帶來的威脅,不僅造成了1934年的台北花柳界凋零了一半(從兩百多名藝者到剩下97名,嗚呼哀哉)。1936年,台中的遊廓地區甚至被戲稱為「古物」。且女給不僅聽起來摩登、時尚,還是職業女性,也不涉及人身買賣,外型裝扮也有較大的自由選擇空間,走在潮流尖端。更別提許多少女都懷抱著磨練交際手腕,物色結婚男性,或者藉由建立人脈被介紹對象的夢想,自然有大批女孩趨之若鶩,投身此行。
又以1931年時的調查來說,578位台北女給中,有125人能月收51到60圓(跟教職員差不多),81至100圓的則有106人。無怪乎女性同胞各個往女給工作衝啊!
只不過,這一行畢竟很吃個人能力,是否具青春亮麗外貌、能否使客人多掏小費,維持常客,仍是大哉問。初次讀《北城百畫帖》,對於百畫堂的女給明湖,跟弟弟搔頭坦承說女給一般沒有薪水,我可是嚇了一跳。女給的收入,靠的是客人打賞小費及業績,手腕與魅力非常重要。明湖的家鄉在苗栗,到台北工作,卻選擇了一家賺得不多,堅持純喫茶的喫茶店,因此被過往茶行同事勝美嫌棄說死腦筋,並炫耀自己在蝴蝶珈琲店,每月至少都有70圓收入。就可見其收入差距。
《北城百畫帖》中成熟慵懶的啟子(圖/《北城百畫帖》內頁)
對照《女給時代》與《北城百畫帖》,不得不說,AKRU的資料蒐集真的非常用心。若非閱讀資料,我根本沒有注意到人物造型的幕後考究,只覺得百畫堂兩位女給明湖跟啟子,一位清純可愛,一位走大姐姐路線,差異中見協調,可謂絕頂搭配,人物安排必勝法則!特別是明湖一頭女學生短髮,穿著和服,外頭再套上白色圍裙,可愛俏麗,出了公仔我必買!後來才明白,這種服裝設定正是最初女給的裝扮。而啟子一頭短鬈髮,散發出成熟慵懶風情,搭配旗袍更是風華盡顯,那胸部,那腰身,就算自己是生理女性,我看了也是怦然心動呀!30年代流行「和洋折衷」,無論是和風、西洋或中式的衣著,短鬈髮帶來的清爽俐落與迷樣性感,皆能輕易駕馭,更能因搭配的帽子是中性水手帽,或高貴淑女帽,嶄露百般風情。啟子的造型魅力,正源於此。
明湖(左)一頭女學生短髮,穿著和服,外頭再套上白色圍裙,可愛俏麗(圖/AKRU繪)
另外,明湖與弟弟在臺灣博覽會遇到的前同事勝美,其參與的「變裝尋人」遊戲,也非博覽會獨有的活動。當時許多珈琲店會舉辦主題宴會,像是變裝晚會等等,不僅造成女給準備服裝的困擾(也讓服飾租借業看中其中商機),台南州的取締規則,還出現了業者不得強制女給們負擔特殊裝扮的規定。這時候,就難免扼腕百畫堂過於正派,沒有特殊福利,只能在〈逐夢寫真〉這樣的短篇,百畫堂出借二樓當人物攝影場景,後來因報紙特輯深受老爺們歡迎,擴大為變裝攝影,才能稍稍沾到些變裝秀的內容。
〈逐夢寫真〉短篇中的攝影場景(圖/《北城百畫帖》內頁)
對芭蕉珈琲店的老闆來說,之所以願意讓當家招牌玉樹去拍沙龍照,看中的,絕對是招攬客人的廣告意圖。當時報紙對於女給的描述,常著重於性情、家世、才藝,甚至是趣談,並附上照片,半是宣傳,也半是客人的尋芳指南。閱讀《女給時代》時常感受到女性被物化的不適,亦是從此而來。無論是孝順開朗、溫柔嫻淑、包容客人、通詩文,或若模特兒般的品評造型,男性的凝視與鑑賞無所不在,其權力關係的高下不平等,也一覽無遺。而女給雖然用盡心機從客人身上揩油,說不上是男女虛擬戀愛關係中的絕對受害者(這些遊戲的贏家輸家判定,多半要看哪一方較天真純情,哪一方更為世故老練,真情在金錢交易之前,果真虛無縹緲)。然在雇傭關係上,女給也因替代者眾多,多處弱勢易被剝削,又被社會汙名化為誘人毒花。形象上的搖擺不定,讓後人在勾勒女給面貌時,深感為難矛盾。
讀《女給時代》最耐人尋味的,是一則關於友鶴珈琲店的絹子小姐的報導,她對記者表示:「如果能重新選擇自己的性別的話,希望自己能夠成為男性,較為自由。」對比《北城百畫帖》中,明湖對弟弟的談話:「重要的不是有多少錢,而是我可以工作養活自己。」看似自由、多元,摩登又充滿各種可能性,日治時期女給蘊含的夢想侷限,就在這其中,曲折而矛盾的,展現其陰暗與光明,傳統又獨立的複雜面貌。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