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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翻譯《最危險的書》與21世紀紐約兩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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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底,我搬回紐約。離開了北京,離開了柏林,結束了事務所,承受著完書後的「產後憂鬱」,在紐約暴雪中,對未來感到茫然。

最危險的書:《尤利西斯》從禁書到世紀經典之路

最危險的書:《尤利西斯》從禁書到世紀經典之路

茫然歸茫然,沒有收入令人坐不住,每到青黃不接時,感謝我還有翻譯這口鐵飯碗。出版社說有一本重要的書需要人翻譯,請我先試譯一小段看感覺如何,我看了書名──《最危險的書》,覺得還真囂張啊,我要我要!試譯的部分是第七章的開頭,講到紐約大牌律師、藝術品買主約翰‧昆恩的生活,書裡提到他的住所、窗外的景色,就離我當時暫住的公寓不到一英里遠,曾在此區住過四年的我,對於這段文字提到的每個角落,我都知道得分毫不差,這太神奇了!

決定翻譯之後,我就找到了作者凱文(Kevin Birmingham)老師在哈佛的email寫信告訴他,我是你的中文版翻譯。他回信說,有很多相關文件在紐約,所以很多研究是在哥大的圖書館進行的,我回他說,看來最危險的翻譯會跟最危險的書在差不多的地方進行,因為我當時租的是哥大研究生的公寓,離圖書館走路只需三分鐘。

《最危險的書》作者Kevin Birmingham

然後我就先不管這事,直到排定開始翻譯的日期,六月初,凱文老師在New York Society Library朗讀,那是一棟古蹟建築,圖書室華麗的窗外,是上東區洗鍊高貴的街景,牆上掛滿肖像油畫,書架上有珍貴古書,我一身汗地坐在一排古版李文斯頓遊記前方。朗讀完畢,是問答時間,一位優雅的年長女性(參加的大多是閃耀智慧光芒的年長女性,讓人不禁聯想到當年的《尤利西斯》也是憑靠許多知識女性的愛戴才得以降生)站起來說道:

「我這不算是問題,是一個故事跟大家分享。我曾經是摩里斯‧恩斯特律師辦公室的職員,也就是辯護《尤利西斯》的事務所。」她娓娓道來:為了推進言論自由努力不懈的恩斯特律師,在一次庭審時,為了說服眾人說「fuck」這個字不是犯罪,他的策略就是在結辯中不斷地說fuck,每句話裡都加進fuck一詞,到了最後,陪審團聽fuck都聽到習慣了,習慣了之後,覺得這個字也沒那麼嚴重……。

這段法庭紀錄應該找不到了,凱文說,那個年代連文學作品中提到放屁都會被禁,怎麼會有法庭把那麼多個髒字記錄下來呢。我說,但是這個人在這個地方告訴我們這件事,所以以後還會有人記得。
「電影版權賣出時,可以請你跟他們說,拜託找馬修‧麥康納演恩斯特律師好嗎?」我說。
「他長得像嗎?」「你看,在全片高潮處,來一段充滿幹字的六分鐘單鏡頭獨腳戲,這不就是麥康納專門做的事嗎?」
他哈哈笑了幾聲,我猜他心裡有別的人選。
我問:「變成暢銷作家之後生活有什麼變化嗎?」
「其實會暢銷,只是因為紐約時報寫了一篇書評,本來沒有預期多賣的,畢竟是文學書,」他說:「除了巡迴打書也沒什麼不同,出完書之後還是照樣讀書、研究、上課、寫作。」
「我可以了解。本來生活就是這樣的嘛!」

可能是凱文跟我年紀差不多,口語世代相同,還有他的寫作方式簡潔而率直,我一開始翻譯得很快很順暢,但是到了第二部的時候,我就陷入撞牆期,進度緩慢而艱難,這時凱文剛好來紐約,據說是來幫一名外出的朋友顧貓,會待在曼哈頓東村幾天。

那時我已經搬家,於是最危險的翻譯,並沒有在哥大圖書館進行,而是在布魯克林跟曼哈頓各處的市圖分館,那天我到了東村附近,就發了簡訊給他,說我在九街跟第六大道交叉口的Jefferson Market分館

他回簡訊說:「那間就是第一次審判《尤利西斯》的地方,那原來是法院!」

Jefferson Market LibraryJefferson Market Library

這間法院有個鐘塔,還自帶地牢,曾經沾過許多怨恨與血淚的牆面已經刷洗乾淨,一樓兒童室前還停滿了嬰兒推車,旋轉樓梯上有陽光從彩繪玻璃灑進來。我在閉館後的圖書館前階梯上等凱文。我說第二部開始翻譯變慢了,他問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

我們過馬路去French Roast餐廳喝咖啡聊天。

「你覺得一百年後,會不會有個書呆,在中國到處爬著電腦檔案,然後寫出一本書講二十一世紀的言論審查抗爭呢?」我問。
「應該會。」他說。

回家之後,又翻譯了幾頁,我突然明白了,寫信給他:
「我知道為什麼變慢了,因為尤利西斯它本人出現了啦。」

尤利西斯(上下冊套書)(增訂新版)

尤利西斯(上下冊套書)(增訂新版)

在第二部開頭,喬伊斯正式開始寫《尤利西斯》,這本天書花了喬伊斯十年,這段期間內他流亡異國、赤貧、半瞎、中間還打了一場世界大戰,要描述這位作家的生活,這本佔去他人生大部分時間的書就不能不引用, 凱文老師開始引用整段整段的《尤利西斯》內文。

他回信說:「哦,那大概之後的章節也好不到哪裡去。」

翻譯工作在盛夏進入第三部,這時我剛好在備考,陰錯陽差地同時在浩瀚的英語詞彙之海中進行這兩項任務,這是對腦行程的重大鍛鍊,一開始我深感吃力,但隨著第三部翻譯工作進入最後的高潮,美利堅合眾國對《尤利西斯》大審,我突然開竅了。

天下武功出少年,人類艱難不出《尤利西斯》,在準備應試作文的過程中我發現,無論考試當天拿到什麼作文題目,你都可以用喬伊斯的人生舉例,這個例子既有高度,又有深度,而且管得很寬,從戰爭到愛情、罪惡與信仰、自由與限制、病痛與慾望,《尤利西斯》是貨真價實「人體的史詩 」。

在完成倒數第二章,美利堅合眾國控告《尤利西斯》一案,我開始覺得依依不捨,於是我故意放慢了步調。那一天剛好去圖書館取書,想到審理此案的地點不就在兩條街外的律師會大樓嗎?我走過去,那歷史古蹟的外牆翻新之後亮晶晶的,樓下還有昂貴的骨董藝品店,我推開大門走近前廳,拱頂四周畫著幾位法官的頭像,上面標記著他們的姓氏,我拍了一張漢德(Hand)法官的頭像,傳給凱文老師,我說「不知道這是哪個漢德法官。」

他回說:「這是朗尼,比較重要的那隻手(Hand原意),畫家很客氣把他眉毛修淡了點。」

我在星期天的晚上結束翻譯,放下這本書,月亮從雲後露面,我上網看了一集日本綜藝節目《男女糾察隊》,他們講了很多淫穢的事情,好笑死了。

在這本書開端,作者的第一句話是,當你打開一本書,你已經在一段旅程的終點。對我來說,在旅程的終點,意外又展開了另一次遠行,身為二十一世紀的當代文學作家,我看過恐怖攻擊、住過極權國家、遇過想要改變世界的人、而他們根本沒有太多可是,人類一切的文明與自由,都是西西弗斯的石頭,不繼續推進,就會退回原點,當你以為自己很酷,一百年前已經有人這樣做過,而且比你更酷。

在翻譯本書的旅程盡頭,帶著如釋重負的懷念,我好像對文學與人類的未來,又燃起了多一點點希望。2015/09

/////
補記
凱文.伯明罕在五月底得到Truman Capote獎,這是此獎20年來第一次頒給才剛出第一本書的作者,我說就知道你是天才吧。這時繁體中文版的出版日終於到來,我代轉台灣編輯的信跟他邀一篇中文版特別序,他答應了,但是不太確定地問我:「言論審查」肯定是關鍵字,但是否可以盡量針對政治現況發揮,還是應該全部避免,還是只提美國的黑歷史就好?我跟他說,台灣版的話,講什麼都可以的,於是他就一步到位地提了「艾未未」,不過多年名列敏感詞榜首的「艾未未」,去年已經被解禁了。

我不好意思告訴他,這一本由哈佛才子寫的文學傳記,雖然滿載二十世紀眾文豪秘辛(比如說:喬伊斯每天在酒吧喝醉就跟人吵架,一打起來就會大喊海明威來揍人),又有《紐約時報》經濟學人選為推薦好書,但是在台灣這個有出版自由的國家裡,當代經典可能還得面臨另外一層審查:那就是反智的、窮酸的、充滿官腔的──商業審查。

(2016/06/16 布魯姆日Bloomsday)


作者簡介

曾任《換日線》英語頻道Crossing.NYC 特約主筆。畢業於台灣大學政治系、哥倫比亞大學國際事務學院,曾居北京,短滯東京、柏林,現居紐約布魯克林。著有小說《即將失去的一切》、《給烏鴉的歌》,以及紀實文學作品《大動物園》和散文集《有時跳舞New 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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