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用於悲傷輔導中,此法往往可以召喚來現實世界裡,無法出現個案面前的人,特別是一些已經死去的人,使個案彷彿真能對著鬼魂說話,或者乾脆化身為鬼魂與傷慟的自己交談。這種當下誘發的堅實存在感,遠勝於徒然的懷念,實則是積極推進了哀悼過程,讓個案和失落的對象重新建立關係(或解決生前的衝突),並將和逝者共度的記憶轉化昇華,把其價值與啟示融入未來的生活模式中;如此個案或能宣洩、治癒心中哀傷,效應雷同於莎劇《馬克白》之台詞:「說出你的悲傷吧!沒說出來的悲傷將摧毀你那過度疲憊的心,使其破碎。」
可知哀悼毋寧是一種復原的旅途,悲傷的過程不應被隨意干擾。佛洛伊德也說:「哀悼得完成一項特定的心理任務:它的功能就是生者不再將希望與回憶依附在逝者身上」。此外,某些學說也認為淚水可以移去有毒物質,使體內的化學狀態重新獲得平衡,自有其治療功效。縱使對某些人來說,哀悼永遠不會結束——正如胡適〈秘魔崖月夜〉詩句:「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然而隨著反覆的哀悼儀式與歲月之逝,那人影也許逐漸淡去或可變形成別的東西。
西班牙語電影《暗擁》就運用了類似的技巧(以下恐算是雷文):描述一對祕密相愛的同性戀人,其中一位意外命喪海中,導演透過魔幻寫實的手法,致令其魂魄猶能與活著的愛人繾綣互擁;且藉著獨獨只對他的愛人顯靈,其餘村民皆無法看見之情節設計,隱喻同性戀在傳統異性戀社會中猶如鬼魅被視而不見之蒼茫。即便人鬼戀的形式使得幸福似乎暫時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內心仍有蜚聲流語之怖,那被迫低調隱密的同性戀情之靈終究難以安息;非得要大張旗鼓,安排其歸屬於異性戀家庭的「苟活」愛人,為好不容易從海底打撈起來的「同性戀屍體」,舉行隆重繁複的「現身典禮」。
如此看似多此一舉的重新打撈上岸又復推落回海中的葬禮儀式,就是一種哀悼的過程了,真正要溝通與對話的對象,其實是那位活著的戀人自己心中孤魂野鬼一般飄搖的同性戀恐懼。
庸常生活中不見天日被「暗擁」著的何止是同性戀情感呢?還有更多不可言喻的情結是我們自己無法知曉的,或被誤認為早已經死去了,只能任憑其屍體滅頂於胸臆深處,萬頃波濤底下。
然而,夜深人靜之時,蔓草縈骨,拱木斂魂,那些恨過愛過的各種糾結亡靈,又紛紛暗湧掙扎過來,反覆要求我們必須哀悼超渡它們,我們的內心本是靈堂,那些椅子從來就不是空蕩蕩的。
鯨向海
精神科醫師,著有詩集《通緝犯》《精神病院》《大雄》,散文集《沿海岸線徵友》《銀河系焊接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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