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閱讀過程中我們可能誤解,可能任意加油添醋,在現實裡迷路,卻從創作找到出路,那些看似日常無害的句子,往往隱藏一層層清楚又模糊的記憶和想像,可能不被理解、沒被發掘,我們只能靠著偵探們重整線索,釐清他們詭譎又神秘的樣貌,重新找回故事的真相。
這是一家文字偵探社,偵探們的任務是重啟舊案,重新追查一部可能被低估或另有玄機的作品,為讀者抽絲剝繭書中線索,重新詮釋與導讀。
偵探A 任明信
11月生,高雄人,中正大學經濟學系,東華大學創作暨英美研究所畢。喜歡夢,冬天,寫詩,節制地耽溺。
第一次聽到李歐納柯恩,是大學的時候,F跟我說的。
F讀哲學,讀許多我沒聽過的人的著作,她叫他「寫詩的老男人」,我也就這麼以為。
F和我一樣,都在同一間咖啡館上班。那時我每天接觸不同的人,不寫詩,也還不知道怎麼更傷心。有那麼一天,她帶著《渴望之書》進店,翻了某頁給我。上頭是首短詩,名為〈最甜蜜的短歌〉,而詩只有兩句:你走你的路/我也會走你的路。
當時我看不懂,問她什麼意思。她說,想一起走。
可是我們並沒有。大學畢業後,我和F決裂了。柯恩沒有因此更重要,而是完全地被遺忘。我當兵,工作,考上東部的研究所。再畢業,工作,出書,直到現在。
一日,無意間讀到朋友分享的文字,來自他的詩作〈進入一個時代〉,突然想起了這個老男人:我們正在進入一個混亂的時代,一個奇異的時刻──人們在絕望谷底找到光,在希望高峰暈眩。它也是一個宗教的時刻,這正是危險之處。人們將會希望聽從權威,許多奇怪的關於權威的理論,將會出現在每一個人心中……渴望秩序的大眾會邀請許多固執、毫不妥協的人去強化它。動物園的憂鬱將降臨社會……
柯恩也唱歌,但F不覺得他是歌手。她一次也沒有分享過他的歌,儘管喜歡得要命。那時我不在意歌,不在意音樂。我讀商學院,以為生命是保守健康,財富分配,訓練日常自主。藝術和文學是屏風上的花紋,不如布匹,亦不如米糠。
當時的自己,比現在更粗鄙,更自以為是,她為什麼會想認識我,願意與我分享這些呢?離異的現在,也失去了答案。
因為思念F,開始重讀《渴望之書》。柯恩寫愛情,寫男人女人,寫憂鬱也寫信仰。早先讀他的詩作,有時像病者:我無法離開我的房子/或接聽電話/我又開始墜落了/但是我不孤單。〈目標〉。有時亦像醫者:如果你幸運/你會變老/並且活著/一生奔走/你會瞭解/人們的需要/在人們開口之前/你就會提供他們所需。〈一生奔走〉。他充滿對信仰的至高崇敬,在神之前謙沖又卑微:上帝在祂羔羊邊躺下/好讓那生物可以/重振它自己。〈有那樣的片刻〉。但也有被遺棄的沮喪和絕望:你一點也不想再出門了/孤單是可以忍受的/只有你和壞消息/還有德雷莎修女的告解/上帝賜福給她是要讓我們知道/她也沒辦法得到。
然而渴望之書,其實也不渴望。柯恩學禪的時候並不歌唱,他隨著杏山承周過修行的生活,節制慾望,破除念想,於是有了對過往的省思和澄澈:既然我的任務/已經結束/但願我所過的生活/能被寬恕//我追逐的身體/它也追逐我/我的渴望是一個地方/我的死亡是一片帆。〈任務〉。隨著性靈的提升,他的狀態從預言家,牧羊人,漸漸接近覺知者:既然我正在死去/我不會後悔/每一個步履。〈大師的聲音〉;沒有人會去天堂/沒有人會被留在地獄〈老師89歲〉。
任明信
有趣的是,儘管他在靈修的過程中,也仍嚮往愛情:我不是/你尋尋覓覓的/你不是/我不再尋尋覓覓的……輪到你切菜/輪到我做飯/輪到你為愛而死/輪到我死而復生。〈致一位年輕尼姑〉。甚至也坦蕩地寫了如〈禪的崩塌〉和〈離開伯地山〉這樣的詩作。忽然便明白了F為何總稱呼他「寫詩的老男人」,而不是「老詩人」。因為李歐納柯恩其實不在意詩歌或藝術,他真正在乎的是生命,誠實地面對生命,憤起,燃燒,挫折,落寞的螺旋,在他晚期的表演、訪談或創作中,都可見那更加沉著的平靜和神祕:傷痕的模樣於是顯現/有的失敗,有的鋒芒盡顯/這兒還有種單純的慈悲/關於擁有力量的孤獨。〈信件〉。彷彿能看見他坐在有爐火的書房,抽著菸,閱讀寫信。在經過那麼多生命轉折,自少年得志,豐富的情感生活,被經紀人兼多年好友的欺騙……那起伏跌宕的螺旋,終於越轉越慢,越轉越實,就算不透過禪宗也能參透:洪水正在匯聚/很快就要移動/穿越每一道河谷/沖向每一個屋頂/身體就要沉溺/靈魂即將解脫/我寫下這一切/可我沒有證據〈洪水〉。
開頭的詩作《渴望之書》寫道:我沿路前行/從混沌到藝術/慾望是馬/沮喪是車。執著和超越總是動力,但拖曳在後的卻常是挫敗與無望,這不僅只在藝術創作上,現實生活亦如是。詩的結尾,預視般的情節,回歸到了創作的初心:我知道她要來了/我知道她會看/那就是渴望/這就是書。這幾乎是文字最終極的意義,如舟車等待乘載,如輪軸靜緩移轉:他必須知道,她會來,並且,會看,自我催眠般不斷地暗示。因為真心渴望,所以才有書;因為希望被讀,所以寫。
時空倒返,想起F翻給我〈最甜蜜的短歌〉:你走你的路/我也會走你的路。當時自己年輕,太貪心,想多走她的路,但詩句真正的深意,其實不是為了未來,能一起走。而是一心一意,走好各自的。然後有天,路會重疊,你們會再遇見,再也不分離。
﹝任明信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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