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閱讀過程中我們可能誤解,可能任意加油添醋,在現實裡迷路,卻從創作找到出路,那些看似日常無害的句子,往往隱藏一層層清楚又模糊的記憶和想像,可能不被理解、沒被發掘,我們只能靠著偵探們重整線索,釐清他們詭譎又神秘的樣貌,重新找回故事的真相。
這是一家文字偵探社,偵探們的任務是重啟舊案,重新追查一部可能被低估或另有玄機的作品,為讀者抽絲剝繭書中線索,重新詮釋與導讀。
偵探B 沈意卿
台灣生,加拿大,藝術史與文化評論本科。二十歲畢業後不時轉換城市和職業,做過廣告、科技記者、甜點學徒;撰寫文案、網路遊戲、動畫劇本。太多好奇與誠實,尚未找到相對應的人間身份。
觀影時難免從主線分神,對支微旁節產生好奇。兩方對峙,追殺互砍的一群流氓古惑仔,那些隨著主角配角狂奔、動刀、倒地的無名面孔,都從哪裡來,他們為什麼會在那個時間,在那個地方,他們之後去哪?
一部電影裡,烈佬就是這樣一個沒有名字的角色。他那裡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忠義竭誠的友情,感人落淚的親情,也沒有孜孜不倦的追尋。然而在城市的縫隙與邊緣,鏡頭不聚焦,燈光不打的地方,他無所不在。
「她將頭埋在我大腿上,頭髮搞到我好痕,像一個小孩,說,你讓我試試,你可以,為甚麼我不可以。我說,因為我是個甚麼都沒有的人。說完便很後悔,好像說了雖然是真的,但不應該說的話。
好像我說了這一句,我的一生便定了,再不可以是別的樣子。」
就是這樣一個人,也有一個沒人知道的名字:周未難。大家都叫他上海仔,後來叫難哥的也有。最最開始的時候,他只是阿難。
那年他八歲,和妹妹離開祖父母,坐火車從上海到香港,父親在那。三人一間屋,斗室裡,阿難住上鋪,父親與妹妹住下鋪,生活就這樣過下來。父親做裁縫,每天給兩兄妹五毫,是午飯。父親不說話,識做兩樣菜,不是一就是二,是晚飯。
阿難不說廣東話,於是留級,不愛上課。逃了課,到父親帶他去過的漆咸道公園。遇見一個人睡在公園,無父無母的阿生。兩個人幫人開車門,賺了一點小費,便坐輪船過海──這「海」是維多利亞港,從九龍到港島。阿生在灣仔認識人,他們去見,阿牛要他們在酒吧睡,他們睡下,就此,一輩子沒有回家。
還有一個一輩子,白粉。吃白粉、賣白粉、做白粉、運白粉,入監、出獄,來來往往,一輩子。
書從烈佬晚年出獄開始,隨著支離破碎的回憶片段拼出他的一生。有別於香港繁榮虛華的主旋律,灣仔就是他的修羅場。他,與其他因為不經意的選擇,終生失去名字、身份的人,在此城、此島、此地脫離不了的方寸。
「她細眉尖臉,返工穿一件旗袍,幾多客追她,我亦不知她為何會鍾意我。她只說,和你一起,沒甚麼會想。做人甚麼都不想,就快樂。過去我們忘記,亦不會有將來。」
灣仔,以前叫下環,英國人還沒來就有的漁村,以洪聖廟為中心。外國人到中環,華人便集處在此,落地、找份工,找一種方法浮沈。後來什麼人都來了,英國人做生意、日本人打、美國人上酒吧、南亞人營生。所有人來賺錢花錢。原本的海線不停往外填,填出了電車、酒樓、酒吧、電影院,一路填出了臨海的會展中心,紀念97回歸的金紫荊廣場。
海岸線外推,碼頭也得跟著搬。烈佬六十多歲,按時間回算,他上岸的碼頭是杜老志道的碼頭,隨著六七零年代的填海工程消失。88年,佐敦道航線到灣仔航線也停辦,烈佬就想再上船,回去的是尖沙嘴。他在一次牢獄與一次牢獄間,父親過世,妹妹移民,再無聲息。
一切都在急速消失,這是香港。夾在商業區中環和購物區銅鑼灣之間,灣仔就是它們沖積出來的一個沙洲,承載它們吸收不了的餘燼:五湖四海過界的商人、沒有社會身份的隱形人、不能安身立命的畸零人。
沈意卿(攝影/程皎暘)
烈佬有自己的時間空間。11歲到灣仔,看26歲的大佬已經很老;等活到了40歲,又比還活得下來的同伴都年輕太多。空間是香港的各個警署、監獄,歷史是監獄裡見證的歷史,揉合著工潮、人權運動、起於南亞各地戰亂的移民潮。監獄和灣仔互應,收留歷史裡社會上沖刷出來的人 - 殖民主義、國族主義、共產主義、資本主義、消費主義、全球主義,一浪又一浪。
地球一天天轉,香港彷彿又快一點。一走神,沒跟上,就落後、跌墮。眨眼萬劫不復。掉失名字、身份、所有,在城市的視線中消失。
關上書,才發現他們一直都在:擦身而過的年輕人,是剛遇見阿嬌,帶她走上不歸路的烈佬。把計程車飆的快散架的,是出獄娶了個傻老婆,卻戒不了毒的阿牛。端著奶茶的老闆娘,是給情人的情人打胎,出了人命的黑市醫生紅葉。那長髮披面,臉色灰敗的老婦,又豈不是靚絕五台山,卻撐不過一夜颱風給跳樓的范麗麗?
這下你全看見了。
﹝沈意卿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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