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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寫一個女同志不自殺的故事。」──專訪李屏瑤《向光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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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陳佩芸)


這是李屏瑤寫《向光植物》最深的心願── 一本禮物之書。

如果你念偏鄉小學、區域國中,從小到大沒有人用比較平常的口氣告訴你什麼叫同性戀。你只是覺得自己好像和其他女生不同,你所能感應到的唯一同類,是班上被罷凌的娘娘腔男同學;他今天看起來仍是那麼好欺負的樣子。你不知道什麼是同性戀。電視上出現的同性戀都與情殺或自殺案有關,但誰會想跟這些事情相連?你仍然不知道什麼是同性戀,只是忍不住一直想:女生喜歡女生算不算是?……如果,這時候有人給你這樣一本書,封面明亮,女生喜歡女生的故事。即使迂迴、繞路,但裡面沒有任何一份感情應該不算數;「會好起來的!」書中人物這樣說著。那麼,在長大的漫長過程中,你會不會多一點點勇氣?

「我想寫給社會上那些沒有那麼多資源的小孩,一本屬於他們的性別認同指南。」國小意識到自己喜歡女生,卻直到高中後才發現「無法否認」,李屏瑤走過那一段她自陳「什麼都慢一點」的青春歲月,她回顧成長過程中各種曠日廢時的碰撞挫敗,終於有感而發,「在網路不發達的時代,連『發現自己』都是需要資源的事。如果我小時候有過這樣一本小說,是不是也可能不那麼跌跌撞撞、不受那麼多傷、繞這麼多遠路?」

這是《向光植物》裡的三折肱而成良醫,書上寫道:親愛的,為了要靠近一個在妳面前一步遠的人,妳繞整個地球的遠路,去接近她一點點,和直接就向前走一步是不同的。

向光植物

向光植物

向光植物

向光植物(2022年新版)


寫一個女同志不自殺的故事

回憶閱讀眾多女同志經典小說的時刻,李屏瑤常感覺那之中渾然天成的悲情,與自己的經驗並不相同,那是所謂的「憂鬱女同志系譜」──從杜修蘭《逆女》、邱妙津《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曹麗娟《童女之舞》《一則必要的告解》《集體心碎日記》。似乎一個屬於女同志文本(或icon)的傳統,皆帶著悲情、毀滅性和文化菁英,而這些都是她在《向光植物》裡想要暫時拋棄的。

我尤其想填補從『逆女、鱷魚到人妻』這一脈傳統中的某一塊空白地帶──在《逆女》《鱷魚手記》的怪胎悲劇,到陳雪《人妻日記》那種完滿圓熟的狀態之間,應該還有許多可以寫。」李屏瑤想寫的,是「一個十年」,「《擊壤歌》停在高中、《鱷魚手記》停在大學,從女同到人妻,這之中可能有個十年;這十年之間,婆怎麼了?T去哪了?……過去的女同小說傾向深挖自己的內心與傷痛,或真空存在於高中或大學校園;這本小說想召喚那些總停駐在最好或最壞的時刻流連徘徊的靈魂,邀請她們掙脫悲情與憂鬱的傳統。現實其實沒那麼可怕,只要我們正視現實,一起往前走。」

(攝影/陳佩芸)


「老夏天」──致我愛過的,還有愛過我的

那真是「向光植物」的真諦了。2011年三月,故事最初在PPT「拉版」(Lesbian女同志版)以「老夏天」之名連載,並累積了大批讀者。「PTT拉版是一個可以跟最多女同志溝通的場域,在那邊發表,一方面是希望有讀者存在,一方面逼自己把故事寫完。」李屏瑤說,結果讀者的熱情迴響超出預期,甚至因為故事中易於辨認、直指台北中山女中校園場景的描述,連載期間,她不只一次聽見別人轉述「老夏天」如何成為前後屆中山校友聚會時的話題。

「老夏天」原計畫每兩週更新一篇,一年就可以結尾,最後卻直到2015年四月初、歷經了整整四年才走到終點。連載結束時的最後一句話,此刻被放在《向光植物》的扉頁:

致我愛過的,還有愛過我的。
致葉青。

2011年四月,連載才開始沒多久,李屏瑤的知交、詩人葉青自殺過世。她舉重若輕地訴說起那段時光,而那幾乎像是所有女同故事的隱喻:故事才一開始,就可能遭遇中斷。

葉青的驟離沒有直接影響小說內容,只是讓李屏瑤更加決心寫完故事。從1994年北一女學生林青慧與石濟雅燒炭自殺事件(「在社會生存的本質就不適合我們」),1995年邱妙津留下《蒙馬特遺書》在巴黎自殺亡故,此後至今,她原本真的以為在2000年以後的新世紀,這個女同的自殺陰影可以斷了。

「女同志情殺或自殺作為一種社會案件,有點像男同志轟趴一樣,既像標籤又像詛咒,揮之不去。」為何悲情能持續這麼久?李屏瑤的回答像是再次告訴了我們、像《向光植物》這樣的故事之所以必須存在的理由,「或許因為女同社群文化相對封閉,也沒有不同感覺的文本來攪動,那種絕望感就一直被承繼下來了。」

葉青走後,同年七月,「老夏天」重啟連載。


最壞的時代已經過去

之前網路上很流行對十年前的自己「說一句你不相信的話」,李屏瑤說,「我以前也從沒想過可以好好地活到現在啊,可是我終究快要活過邱妙津和葉青的年紀了。最近我常忍不住想:如果她們活下來了,會怎麼看待現在這個世界?

最壞的時代已經過去,接下來只會更好,她認為,「只是想到有這麼多人在那個最壞的時代折斷了,就很想去教現在還在掙扎的小朋友,要怎麼好好地長起來。所以我寫一個快被折斷的人,但她終究可以活下來。」

(攝影/陳佩芸)


在這樣的新世紀裡,小說一方面觸及同志權利議題中常見的空間與身分的衝突展演(家、醫院與葬禮等),一方面哀傷卻也溫柔地暗示了「愛」、「情」、「家」與「親人」重定義之種種可能。當書中這如此敘述一個女同志的心願:「有句話我現在想到還是會難過。她說,如果可以自己選擇家人就好了。」、「可能妳們才是她認可的家人。」在那樣的心碎之中,是作者想在乍看青春無敵的校園純愛女同故事中,輕輕置入的現世感,「我們談同志的時候,可不可以不只談那是不是『愛』、或人可不可以選擇自己所愛的性別;而是再推進一點點,談談那是不是『家』?人可不可以選擇自己的家人?」說到這裡,李屏瑤忍不住笑著說,「畢竟,拜託,女同志誰沒參加過前女友的婚禮。」

她也想為父母說一些話,「如果我們連自我認同都需要花上這麼多時間,還常常繞了這麼多遠路,那是否也可以、也願意給父母多一些時間和機會?」

向著光,好好伸展,好好生長。從夏天之老,到《向光植物》,像飛機久久繞著跑道終於就要起飛,李屏瑤說,「我想當那個『拉抬』起什麼的人,希望在我之後的女同志文學,能有更多、更快樂的作品。」


李屏瑤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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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陳佩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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