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浥薇薇|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
【羅浥薇薇|致那些使我動情的破美人】暢銷純情女作家之死
作者:羅浥薇薇 / 2015-12-29 瀏覽次數(21357)
伊能靜的《生死遺言》大概是我失手購置的書裡頭最羞於示人的一本,那種羞赧隱隱埋藏了對情感/智性、高級/通俗文化位階的成見,與儘管察覺這些位階仍無法自持的欲望。我沒法抗拒坦白的情書體,不但秒買,還努力克制了一陣子想寫信到出版社給伊能靜的欲望,我想告訴她:「人們難免誤解妳但我懂妳的純真多情。」「世間冷酷,妳長大一路辛苦了。」這類教現在的我不免大翻白眼的鬼話。
《生死遺言》毫無疑問地是極為成功的私書寫,伊能靜確有文采,書寫的材料雖不至露骨、也足夠引人懸念。公眾人物私書寫是可引發最大綺想的私書寫,這看似悖論的創作手法滿足了廣大群眾的偷窺欲,同時滿足了書寫者與表演者的被偷窺欲。偶像光環之中原本被視為塑造而來的「假」真實,被本人出面以第一人稱詮釋的「真」真實所覆蓋,那鮮為人知的、選擇性揭露的「真」真實以一種龐大純情的面貌製造出「雖千萬人吾往矣」與「就算全世界與我為敵還是要愛你」的氣勢,為業已散發出陳腐之味的「假」真實適時配上導演版的Bonus電影旁白,我們於是被一種距離明星更近的錯覺所迷惑,為這對首次被我們感覺有血有肉的人間愛侶心生愛惜。那嚴格說來不是誰設下的陰謀,而是以純情大法普渡眾生的女明星與期待為純情所渡的讀者之間的共謀。只是大多數人並不存有同樣的共識:純情不必要是一種一對一的關係,而更是一種情感狀態。仿佛這世間紛擾無關其他,一切大不過人情愛戀。
2002年出版的《生死遺言》賣了20萬冊,這個現在看似天文數字的銷量並非特例,前有台灣史上最暢銷的散文集《緣起不滅》狂賣百刷、再版30萬本;另一本以耳語口碑默默相傳、至今翻閱仍不覺過時可以不臉紅稱「好看」的《傷心咖啡店之歌》直到去年還發行了50萬冊紀念版。那幾乎是一個 仍可以情服人的年代,沒有人料想到一個仍容人期待故事的年代即將終結。十年中間我們擁有了更多談情說愛的作家,純情不乏、性愛有加,風花雪月不再是女作家專利,更有大膽自嘲異色幽默各式門派精銳盡出。除了相信愛情,我們同樣需要不相信愛情的解構書寫,除了相信母性,我們更為不相信母性的自剖而動容;我們時時都被迫陳述自己,時時都被迫閱讀他人,再不可能製造出那引人入勝的落差、不可能再創作出最大能量的私書寫。而所有的不可能回指材質的消亡,如同數位攝像將記錄與詮釋的權力賦予給普羅大眾同時為電影底片送葬,網路媒體將人人打回平等的作者之後紙本書遂轉型成昂貴的名片,私書寫之所以為「私」的古典性遭材質的公共化消融,再難遭人謾罵使人瘋狂。
而彼時文字的重量尚未隨著普及與多樣的媒材稍解,我們比自己想像中更相信文字、更痛恨被文字所玩弄,與固著的律法同樣可笑,比起暗湧人生我們更必須相信白紙黑字的證據。公眾人物私書寫的代價其一便是誓約的公共化,那誓約不再專屬一男一女之間,而是一女與全世界的誓約,文采成為原罪,成為人們願意相信她同時以此鄙棄她的證詞。比背棄了婚姻的誓約更為可怖可擲石的,便是背棄了這無形的一對多誓約。
《生死遺言》問世六年,背離誓約的伊能靜江無法繼續寫作,悲傷茱麗葉不再回來了。與面對從前任何人生重大時刻同樣、與所有擅於為自己的人生定調的寫作者同樣,她後來以多情的辭藻表示:「多年前就下決心,將台灣當成生活的地方……因為太愛台灣,所以只求單純地在這裡過日子。」經歷一場慘烈的獵殺,身為火中逃生的女巫,她比誰都清楚,此地群眾基於一種類似的「愛」,不再見容她在鏡頭前巧笑倩兮,不再見容她濃情蜜意寫情說愛,不見容她任何他樣「純情」的可能。作為一名必須尋求取悅最大值眾人的藝人而言,她幾乎別無選擇,唯有隱身人後另覓市場,將此地轉化為「生活的地方」。
要到很久之後我才真正接受自己身體裡的言情魂,與儘管萬般克制,還是完全展現在書寫之間的風花雪月,承認自己即使在宣稱自己不願追尋愛情之後,仍為情感的吞吐多義而傾倒,承認自己無法坐視不為異端辯解。此心難絕,遲至最近才恍然伊能靜現在身邊的男人就是《春風沉醉的夜晚》那位秦昊之時,我仍如當年始終沒寄出那封信的小讀者那樣,感覺心又與她無理靠近,屬於她的歷史與曾被秦昊身影擊中的感官記憶相疊膨脹、成一鏡花水月之情網。這次無關共謀、無關愛與禁忌,而是時間,和必然比我們都更遠的時間。
誰不是自以為是地詮釋自我與詆毀異己,誰不是在每一刻暴露自己的表演底下欲死又生,那所謂純情之神啊,不屬於我們之中任何一人,總外於命運,吃笑同時守護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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