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很長一段時間,我聽不太懂Joy Division,甚至也不太聽。可以誠實這麼說。
是多長的一段時間?足足橫跨了整個青春期,那漫長而總在原地踏步的青春期。
我很想用平靜的語氣對你說,在世界喜歡上Joy Division之前,我已經先喜歡了;在朋友開始討論Joy Division之前,我已經研究透澈了;在誰又為那名早逝的主唱感到難過之前,我已經悼念過了。但我不能。
《Unknown Pleasures》問世的那年,我還不到一歲,成長的過程中,不記得任何人跟我提起過它,也不記得曾經在任何地方──商店、市集、餐館、校園或遊樂場聽見過它。溫暖的台南和陰鬱的曼徹斯特,地理或心理的維度實在都太遙遠了。
即使我聽見了,也不會發覺的,對嗎?就像一個從未看過馬的人,如何在秋天的銀河中辨認出飛馬座的蹤跡呢?如何在閃閃發亮的億萬星辰中,拾起那幾顆千年前被希臘人選定的星體,將它們串聯起來,憑著栩栩如生的記憶,重塑出馬的骨骼、肌理、形狀與姿態,並添加上翅膀?
正因為不會發覺,好奇的少年們必須自己發掘,透過珍貴的進口雜誌、少量流通的本地樂迷誌,以及城鎮上唯一一家稱得上酷的唱片行那位性格的店長。在網路仍是稀有財的年代,那家小小的唱片行,是城鎮上為數不多的非主流樂迷平日的社交與信仰中心,店長地位崇高,遠勝父母和師長,因為他手裡握有一把銀色鑰匙,能開啟那扇通向浩瀚音樂宇宙的眾妙之門。
許多事是急不來的,得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店長深諳這個道理,隔了好一陣子才把《Unknown Pleasures》推薦給你;彷彿從你第一次走進店門,他就開始暗中觀察你,悄悄試探你,直到確認你已經做好了準備,夠格加入那個神祕的俱樂部。
有一天下課,我一如往常騎著單車到那裡報到,那是高二下學期,我無心讀書,成績最差的一段日子。唱片行開在二樓,不過五六坪的大小,沒有對外窗戶(也可能有,被堆高的紙箱遮住了),幾個陳舊的鐵架靠著牆面,店中央另外擺了一張木檯,陳列比較新近的CD與卡帶,一旁也疊上幾本印刷粗糙的樂迷誌。
就這樣了,整家店所見即所得,沒有暗室、沒有祕密抽屜、沒有試聽間,記憶中也沒有刷卡機。唯一的例外是,店長(等等,我該改口叫他老闆才對,店長聽起來手下還有其他店員,他其實就自己一人);唯一的例外是,櫃檯後方那塊老闆工作的狹小區域,有個玻璃櫃固定在牆上,高度與他的身高對齊,只要一轉身,伸手就能打開,就像男生刷牙時從浴室鏡後方取出刮鬍刀那樣。
櫃子裡大約擺放了十張CD,不需要開口問,光是用眼睛去看,就知道全是老闆精挑細選過的,每張專輯都散發著一種威嚴的氣場,每一張的封面都像一幅可以裱起來仔細欣賞的畫。雖然時日已經久遠了,我仍清楚記得那些封面的樣子:
四個人越過斑馬線
一艘燃燒的飛船
鮮黃的香蕉
發出彩虹光的三稜鏡
嬰兒在水裡游泳
身穿白襯衫的清瘦女子
一根燃燒的蠟燭
一對情侶在路上走路
電腦螢幕裡的四個頭像
擺在最後的,是一張封面感覺最抽象的專輯,底圖是一片深邃的黑色,中間勾勒著錯綜複雜的白色線條,像山巒,像海溝,也像一萬顆跳動的心同時畫下的心電圖。
Joy Division《Unknown Pleasures》封面
那十張高不可攀的專輯宛若神主牌,被老闆虔誠地供奉在玻璃櫃裡。離奇的是,它們從來不曾出現在貨架上,任憑客人東翻西找都不見蹤影。對於老闆這種壟斷特定專輯的行為,客人私下難免會抱怨,卻也莫可奈何,暗中其實也有幾分欽佩,欽佩他寧願少賺這一點錢,讓那些尚欠磨礪的耳朵,避開過度接收的風險。
事實上,那些專輯在城裡幾家規模較大的連鎖唱片行幾乎都找得到,但是太容易獲得反而喪失了意義,你就是想從老闆的手中接過它,聽他說幾則相關的故事。那過程,彷彿是一種身分的認證,一種知識的傳承。
回到那一天,我在店裡心不在焉地晃了幾圈,不曉得為了什麼事提不起勁。老闆大概看我有點悶悶不樂,忽然把我叫住,然後轉身打開了玻璃櫃。看他做起那個動作,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覺得這是一個天大的事件。他把那張深黑色的專輯拿下來,放到櫃檯上。
「這張已經開過了,你先帶回家聽看看吧,改天聽完再拿回店裡,喜歡,我再賣你一張新的。」老闆的國語夾帶著一絲草莽的氣味。
「好,謝謝!請問這是誰的?」
「這是一個英國樂團叫Joy Division,曼徹斯特後龐克那一掛的,後龐克你知道吧?」
我點頭,但其實我不太知道。管他的,反正遇到不知道的事就先點頭。
「後龐克,簡單說就是後來發生的龐克啦!他們主唱Ian Curtis身體有病,年紀輕輕就自殺了。這個團只發過兩張而已,這是第一張,應該是1979年發的,如果我沒記錯。」
老闆把CD翻到背面,確認他沒有記錯年份,「對啦!1979。你看,這個廠牌也很屌,叫Factory。」他指著封底一個小型的工廠logo,繼續補充道:「Factory發了一堆屌團,都是找一個叫Peter什麼的設計封面,那個人也是個屌咖,設計了一堆屌封面,包括這張。」
我暗自數著他一句話可以動用到幾個屌字,他越說越起勁:「以前我進過幾件這個屌圖案的t-shirt,全台南只有我這裡有喔,大家還真識貨,一下就賣光了!」
「所以……」我找到插話的空檔,「為什麼是這張?」
老闆似乎很高興我終於問了,身體微微地向前傾,收起輕鬆的神態,正色地說:「嘿,小子,你覺得自己的生活糟透了嗎?」
讓我想想,也許不至於到糟透,但每天讀著不喜歡的書,考著沒有營養的試,擔心著灰濛濛的未來,肯定是不太開心。我點點頭。
「好,如果你覺得現在的生活很悲慘,簡直像一坨屎,你去聽看看人家有多煎熬。當你發現自己的苦悶和挫折,跟別人的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也許你會好過一點。」
老闆談論起嚴肅的事,譬如這種人生大道理時,說話會自動把屌字給刪除掉,這是我後來發現的。
Joy Division主唱Ian Curtis
可是向來鐵口直斷的他,這回好像失算了。我把CD拿回家,勉強自己聽了幾遍,不到一個星期就還回去了。和他說的正好相反,我不但沒有感到好過一點,反而覺得更加沮喪,沮喪自己的悟性不夠,體會不出它的深度;懷疑自己的品味不好,聽不懂經典的奧妙。
《Unknown Pleasures》不像我聽過的任何東西。
沒有討好的旋律,沒有華麗的編曲,沒有漂亮的聲線,沒有雕飾的詞句,沒有超凡的技巧,這些會讓一個搖滾少年崇拜的原件,專輯裡通通都沒有。
四個團員一身素簡,面色清白,像在聖山苦行的使徒。那些不透光的音樂彷彿從一個不該被打開的盒子裡溢出來,溢滿了黝暗的空間。我聽見一個絕望的男人用沉甸甸的歌聲,渴望粉碎壓迫在胸口的鬱悶,他顫抖的聲音背後,似乎藏著很多痛苦,而他唱歌的方式讓人感覺,即使全世界都與他為敵,他也無所謂。
Joy Division 冷酷地告訴你,虛幻是生活的原貌,讓它自生自滅吧,別試圖挽救它了,別再自欺欺人。追求未知的喜悅,注定是徒勞而已。
如此悲觀的訊息讓我害怕,我怕,那就是生命的真相。
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音速青春」,有本書叫《給所有明日的聚會》,最新作品為《在遠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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