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那身影是爸爸嗎?追上去看看,沒想到人群馬上淹沒了他的身影,我自己也被沖向了後方的大海,誰能告訴我,這城市底下像深海的是什麼?為什麼我看到很多大人都沉浮在下面呢?一郎彥啊,我們這種像怪物的孩子們,未來要走向的是修羅道,還是怪物道裡?
身為一個孤獨的孩子,是我自己選擇的?還是我本來就應該這樣孤獨的呢?
有一晚,我還在街頭流浪時,一個年老的流浪漢分給我一點麵包,喝著便宜米酒的他,昏睏地跟我說了一個不算故事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人鬼原是殊途的喔,那時人會三兩成群,穿梭在蔓草間,那時人們還會抬頭看頭頂的星星,再趕路,人們上山砍樹前,會先跟山神報備。旅人會敬畏地生起火來、人們趕路仍會看著北極星求指引,這城市還沒有大筆的土地開發案之前,人其實知道人鬼必須殊途的啊,於是盡量保有鬼在陰暗之中的棲息地,彼此互不打擾才對。」
「後來幾百年後,怪手就猛然開進了各個陰暗角落,這裡全部都變成高樓大廈,讓所有街市燈火通明,鬼怪們都沒了居住地,起了憤怒心,紛紛闖進人的世界,因為四處都亮晃晃的,這世上最暗的地方只剩人心了啊,有的鬼就借住在人心黑暗的地方,一個接一個的,就在某些人心中住成了一個聚落。」
「那些人不知道自己被鬼寄住了嗎?」
「自以為是神的人類,怎麼會知道呢?呵呵。」
之後,人們自然就沖散了我們,這裡的人潮永遠都像海浪一樣,會沖散很多人的。
那年老的叔叔曾經每晚都在等便利商店午夜丟麵包,麵包堆成小山,跟著醬汁菜渣混在一起,看到這景象的我,怎會感到這麼寂寞呢?這樣的我,應該天生就會如此寂寞的吧。
還記得那老先生說過:「鬼的街市終於在21世紀繁榮起來,就是像電影《神隱少女》中那樣熱鬧的鬼街喔。一個轉彎,就是它們的世界,好不熱鬧,人鬼從此不殊途了。」他說他是個天眼通,誰知道,我也分不清楚誰是鬼,誰又是人,這裡的人有日夜吃喝的大肚量,而且看似無臉鬼也搬了進來。有好些人,我分不清楚他們誰不同於誰,有誰瞬間又變成了誰,只知道這城市夜如大海,浮浮沉沉,人跟潮浪一樣,誰被沖刷掉了,誰又浮起來了,都像泡沫,城市中的浪花啊。
有些人乍看就是黑壓壓的影子,再看好像又沒事了,老先生講的就是他們嗎?好像身影被什麼東西一點點吃掉了一樣。爸媽離開後,睡在路上的我,慢慢發覺這城市怎麼再怎麼點燈都是昏沉沉的?讓人想快跑到人少的地方,之前看到的親戚們是什麼影子連成一體?看到的逃家少女與警察拉扯時,身後的暗影又是跟著誰的?陽光留在家庭照裡,哪裡還有真正明亮又暖和的地方?這城市連天亮之後都是冷蔭的,好冷,人海是冷的。
這城市連天亮之後都是冷蔭的,好冷,人海是冷的。
這時出現了熊徹,他披著斗篷出現在我眼前,長得就像個怪物,但奇怪的是,他看著我時,我卻沒感到這麼惡寒了,跟著他們轉到巷子裡,那裡的盡頭卻感覺暖烘烘的,我只是去了怪物界,全身怎就被太陽照得暖呼呼的?筋骨都鬆開了,毛細孔大力呼吸地雀躍著,兩邊各有晨昏,但感覺的溫度全然不同,我依著身體的意志,在熊徹家住了下來,留了一個叫「蓮」的自己在人間,在人海裡面,他天生寂如水般,不會有人發現他的。
怪物界的宗師說:「只有人類才會被內心的黑洞給吞噬,但不是每個人類都會。」意思是我們人類的內心都有黑洞嗎?
我不知道我有沒黑洞,但心頭是一直吹著冷風,終日呼嘯著什麼話,惡狠狠的,我就硬生生地吞下去。我知道,我只活在某一個時間裡,卻沒辦法真的活進哪一個地方,熊徹也是吧,這世上,包括怪物界的澀天街每個地方都被人指名又定型了,好像只有我跟他像被漏掉一樣,沒被認明,也無從被定型,我們僅擁有的就是每分每刻與自己相處的時間,這樣的自己,必須認出自己來才行,起碼眼下這個自己,不能感覺也是如此陌生啊。
要認出自己多難?我看著熊徹摸索,他如此老大了,卻也像個瞎子一樣,所以他不敢離開自己的小黑房間,活得跟刺蝟一樣,深怕別人來敲門。門外一敲,其實我也驚心。一定要更強大,才不那麼害怕了吧!才敢離開自己的房間,所以熊徹表面才會過得這麼廢,打零工、不想教徒弟,深怕跟別人建立長遠的關係,豬王山也是,他跟人維持領袖與同袍的關係,深怕讓任何人失望,原來大人都是害怕的小孩變成的。他們都那麼害怕,那我呢?
白兔宗師讓我們去造訪各個強大的智者,他們都提出了「吾為何人?」,有的不斷釣魚吞魚,只求征服;有的入定為石,求個無為;有人營造幻術,花花世界實則空無一物,這世間大人的花招都在他們手上。熊徹跟我都覺得「吾為何人?」根本沒答案啊,跟強大有關嗎?有聽沒有懂,但跟著熊徹練劍,或許因為是這樣孤獨的事情,於是知道根本無法想出答案的,只有每天練習,才有可能知道一點輪廓,不這樣每天持續做同一件有意義的事,到死前也不會知道的。
只有每天練習,才有可能知道一點輪廓,不這樣每天持續做同一件有意義的事,到死前也不會知道的。
為什麼怪物不會有心魔黑洞,人類會有?楓跟我說:「看到你讀書,才發現有樂在其中的事情。」我這才醒覺,人一早就被設定,或別人從小會告訴他,他是什麼人,跟一郎彥一樣,為了他父親設定他為「怪物」而生心魔,而我,則是因為我對人沒歸屬感,我找不到跟其他人共同的地方,是「人」就要有共同的目標嗎?如果我是朝反方向的話,就必須要一直逃嗎?這讓怪物無處可去的世界,曾讓我好恨啊。然而逃到怪物那裡,終究也不是他們。
為了「自己是特別的」這虛構的答案,人也為證明人生跟他人講的一樣有意義,於是捏造了自己的人生,時間可以虛度,但心的黑洞卻會愈來愈大,世界上,只有人類才會有「做自己」這麼愚昧的口號啊。這等大哉問,如果沒真活過人生一遭,或許根本不會有答案,怪物界裡,除了我跟一郎彥,並沒有人想要活出「自己」,因為認真活就好了。一條命一種精神,只有持之以恆,才能跟「自己」相遇。如今我才知道熊徹說的「心劍合一」是什麼意思了,心如果不磨,像使劍一樣看穿光影,人生就會如同《白鯨記》中的船長一樣,活於浪花中,沉沒於無謂的巨大中。哪裡有自己的每一日,那裡才有自己的存在。
這城市的確是暗海啊,我回來人之界了,在裡面浮浮沉沉,任何地點都像浮光掠影,愈堂皇之處愈鬼影幢幢,只有時間這大手能在這惡海中撐起一艘船,像我這種像怪物一樣的人,並不存在哪個浪頭上,但在自己的船上,沒有比我當下做的事還能說明我自己,而且除此之外,我確定,你我人生也沒有其他的選擇。
延伸閱讀││《怪物的孩子》導演細田守專訪
《怪物的孩子》的九太
《怪物的孩子》為2015年暢銷日本動畫電影,由被譽為宮崎駿接班人的細田守導演及編劇。這是細田守繼《跳躍吧!時空少女》、《夏日大作戰》、《狼的孩子雨和雪》後,第4度執導長編原創作品。電影故事以東京澀谷和虛構的怪物城市「澀天街」為舞台,兩個世界原本沒交集,不過某天人類少年「蓮」遇上怪物「熊徹」,並跟隨熊徹到怪物的世界,於是那個少年成為了熊徹的弟子,並被命名為「九太」。最初兩人衝突不斷,但在一起生活和修行的日子裡慢慢產生父子之情。九太長大後,偶然回到澀谷,遇上女高中生「楓」,並與失聯生父相認後,九太開始思考自己該生活在哪一個世界,同時,東京澀谷和虛構的怪物城市都將發生大事,熊徹和九太,都必須面臨重大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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