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isa Anderson、Jolie Holland、Karen Dalton、Mamie Minch （由左至右）
這一年來，我聽了許多藍調與民謠女歌手。她們的共同特點是踽踽獨行，邁入中年甚至埋入土裡依然沒沒無名，但是十年、二十年後、三十年後，人們一定會認識她們踩過泥土留下的藍調女性版圖。
01｜萬里苦行、二十年磨一劍的Marisa Anderson
我從來不知道音樂界有這麼一號人物──Marisa Anderson，她是誰？很難相信Allmusic.com這樣的專業音樂網站只有她的唱片資料，沒有個人傳記與專輯評析與樂風總評。
我想知道她究竟幾歲，wiki上面沒有她的資料。但是我找到幾篇深度專訪，看完後，除了驚奇還是驚奇。
她，合理推斷，約莫50歲。母親玩音樂、帶領她聽音樂，年輕時喜歡Led Zeppelin與Pink Floyd（我們誰不是呢？）。90年代，她從大學輟學，開始千里苦行，一次是從洛杉磯走到紐約（3940公里）、一次是從紐約走到內華達州（3600公里），這是我從上網推算出來的，應該是直線距離，如果非直線行進，里程數只有更多。
在這個過程裡，她吸納來自土地的音樂，默默練著她的吉他。整個90年代，她不是住在車上，就是住在帳棚裡，是「運動後勤部隊」的一員，如果有人要搞示威抗議，搞營隊，一通電話，她就出動幫忙設立野地廚房、廁所、帳棚等。
然後，她跟著一個馬戲團到墨西哥巡迴，是馬戲團樂隊的成員。
一直到2005年，磨劍二十年，萬里苦行看遍人生的女吉他手Marisa Anderson終於出版了第一張專輯，到2013年為止，共出版了四張專輯，有的專輯是「全新手法詮釋經典歌曲」（這代表裡面有許多她自創的和弦與編曲概念），有的是她自己的創作。
她出名了嗎？沒有。她的名氣局限於小圈圈。她的膜拜者是圈內人。她看得很開，因為萬里苦行告訴她一件事「人，到哪裡，都一樣，都是要吃要睡要生活要繁育下一代」。她不確定自己何時會成名？會不會成名？但是她很確定自己的吉他來自她與人、她與土地、她與歷史的互動。
換言之，她活得比我們都像人。
這是我近來最迷戀的歌手Jolie Holland，40歲了，出身德州，青少女時代就四處走唱，落腳舊金山，到溫哥華待了一段時間，又回到舊金山。
如果要細究為什麼你我沒聽過這號人物，這其中的問號牽涉到純淨音樂、草根音樂的不受重視。
2001年，她搬回舊金山，簡單錄製了一些單曲示範帶（demo），就是粗略呈現編曲前的歌曲模樣，向唱片公司投石問路的錄音。這些示範帶在圈內流傳，耳語聲量越來越大（記住，那個時代還沒有「網路聲量」這種東西，也沒有social media trending），後來引起Tom Waits的注意，被他提名當年的「Shortlist」獎。
所謂Shortlist 獎跟Mercury獎一樣，是由唱片圈內人與唱片記者、評論者選出的「年度最佳專輯」，前提是他們的唱片銷售沒超過50萬張。顯然，是跟葛萊美獎對幹的獎項。
這首〈Old Fashioned Morphine〉是她最有名的作品，還是因為搭上英國連續劇《Skins》，你怎麼可能忘記這樣的聲音？
Tom Waits提名Jolie Holland當然引起很大的轟動（記住，圈內轟動），因為她根本還沒正式出版唱片。這下媒體訪問來了，唱片合約來了，巡迴演唱邀約來了。
很容易明白Tom Waits為什麼喜歡Jolie Holland，因為她的歌曲植根於藍調、民謠、福音歌曲、爵士，就像女版Tom Waits。她懂得小提琴、鋼琴、吉他，口哨吹得一級棒，是她的第四項樂器，她唱歌咬字很特別，有人形容為「咬牙切齒」，自然不是那類搞清新的小資口味。
這是我非常喜歡的現場演唱，沒有廢話，歌曲接歌曲，三個很酷的草根女樂手的合作，注意到沒，Jolie Holland唱歌彈吉他時，居然兩腳打不同拍子。
所以，14年過去了，Jolie Holland出版了六張專輯，但是你沒聽過她，之前，我也沒有。走訪她的臉書，還是只有小酒吧之類場所的演唱邀約。
因此我想，一個世紀只有一個Tom Waits，背後是無數浮沉於星路的Tom Waits。Tom Waits是最好的嗎？我們可能永遠不知道。
03｜齒搖髮禿潦倒街頭鬱鬱以終的 Karen Dalton
你想像過用Billie Holiday一樣的聲音來唱藍調民謠、彈吉他與斑鳩琴是什麼況味嗎？每個跟她合作過的音樂圈人都讚美她獨一無二的風格，她死後甚至獲得「最不為人知的偉大歌手」封號，但是她的唱片一直不賣，生前只錄過兩張銷路慘澹的專輯。
她是Cherokee印地安人，60年代在格林威治民歌運動圈活動。離過兩次婚，吸毒，中年後流浪街頭，一文不名，珍貴的晚年現場演唱影片顯示她齒搖髮禿，下排牙齒已因吸毒而爛掉了，最後死在好友Peter Walker家。享年55。
當Karen Dalton躺在街頭的時候，一定沒想過她死後會得到「最不為人知的偉大歌手」封號。
死後才得到的榮耀，就是打臉，沒有其他。
當年的花孩子有多少人跟Karen Dalton一樣齒搖髮禿潦倒街頭，夜裡低迴那曾有過的美麗世界夢呢？Dalton的蒼涼聲音註記了一個時代。
04｜當我不修理吉他，我就來唱藍調的 Mamie Minch
因為 Jolie Holland，我認識了Mamie Minch，她們曾經搭配演出，她的精湛吉他技法讓我拜倒。
我上youtube搜索她的歌曲，不多，但是碰到的第一首就讓我傾倒，那種饒有古風的藍調唱腔，那種不炫技卻精湛內斂的吉他指法（提醒：聽藍調吉他，味道要排在技術的前面），更棒的，她翻唱的是我的藍調英雌Bessie Smith的歌曲。
Mamie Minch唱Bessie Smith的〈Sing Sing Blues〉，Sing Sing此處不是「唱唱」，Sing Sing是紐約早年著名的監獄（Sing Sing Correctional Facility）。
Bessie Smith / Bessie (180g 2LP)(貝西.史密斯 / 經典名曲輯 (180g 2LP黑膠唱片))
電視電影原聲帶 / 藍調天后
Bessie Smith崛起於19世紀末的雜耍劇，拜種族唱片（20年代專門為黑人灌錄的唱片）興起之賜，她留下許多錄音，但是她的影響力迅速在30年代鄉村藍調、40年代都市藍調興起後式微。直到60年代，美國藍調基金會挖掘出許多她的老唱片，從此，藍調歷史重寫，因為以前我們認為早年的藍調大師沒有女人，但是她能唱能寫，留下許多偉大作品。我們只是重新認識她而已。
就像我今天起床，循線去認識Mamie Minch，我想像她是邁入中年、走唱小酒吧的職業歌手。我大錯特錯呢。她是美國吉他專業雜誌認證的「古董吉他修復高手」，她的真正工作是修那種百年歷史的老吉他，唱歌是副業。
就像引領我認識她的Jolie Holland，灌錄了六張專輯，始終徘徊在小眾的門檻，但是她繼續深入古老藍調的泥巴味，重新開出在角落暗暗飄香的花朵。三十、四十年後，我們的下一代就會認識這些踩在泥巴上的女人，跟她們敬仰的Bessie Smith一樣，藍調史少了她們就是一部誤謬的歷史。
何穎怡
政大新聞碩士，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比較婦女學研究，現專任翻譯。譯作有《時間裡的癡人》、《貧民窟宅男的世界末日》、《嘻哈美國》、《在路上》、《裸體午餐》與《行過地獄之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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