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說《紅樓夢》是一本探索不盡的天書。
這次,我們邀請到五位作家閱讀白老師的《紅樓夢導讀(一)》,凌性傑、楊佳嫻、黃麗群、陳柏青與崔舜華將化身演奏者,
讓文字化為流動的音符,交織一曲屬於《紅樓夢》的五重奏樂章。
演奏者│04 陳柏青
陳柏青,1983夏天生,台大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
Q1.《紅樓夢》是一本中國文學經典著作,本書與你在閱讀、創作歷程中的淵源或影響為何呢?也請談談白先勇解讀本書時所提及的觀點,對你的啟發。
陳柏青:所有的美好終將失去。讀《紅樓夢》曾經讓小學時的我感到害怕,怕死了,像讀恐怖小說,盛宴將散,大樓將塌,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那時我想,可以在二十歲的時候死掉就好了。少年時代讀《紅樓夢》的孩子大概都會許同一個生日願望。二十歲後活著,如果不是不潔,也近乎一種偷生了。
二十歲後,我們都是從大觀園流亡出來的孩子。現在慢慢明白,那時也許不純粹是怕,更多是不忍。
不忍老,不忍離。不忍看大觀園的女兒們由柔軟變得硬。不忍他們那麼硬,終究是喀裂撞散了。不忍他們。其實是不忍自己。
後來我學會釋然,也就是這樣了。二十歲之後還繼續活下去,二十歲之後,還是看《紅樓夢》,看到在更上面那個強烈的意志,所謂「命運」的存在。如果我曾經害怕,或者不忍,現在的我學會了憐憫,以及自嘲。還是哭,但多了一點笑,也知道笑的時候,比什麼都難過呢。然後慢慢等天光亮起來,等四十歲,等看我愛過或恨過的人的後四十回,在他們自嘲時憐憫,在他們憐憫時自嘲,原來我們還是二十歲時的佳公子,不與人同。
我想白先勇老師也是出自大觀園的孩子吧。讀他的導讀,可不是《侏羅紀公園》「透過爬蟲類兩棲類DNA在遺失環節上進行補全」那樣贗品似拼拼湊湊以為還原其實根本走到演化另一環,我想,老師是有底的,他真的懂,他懂那些世家大族之間的酬酢,他看過那些好東西,他能抓理出細節的線頭與傘蜥鼓起喉囊薄膜那樣幻美絕倫的氣勢與韻致,如果不是白老師來導讀,誰來帶,也只是劉姥姥遊大觀園,乍喜乍驚,幻疑幻失。但偏偏是白先勇老師,那又哪裡是遊園?套句張愛玲的話,是蝴蝶,回來找自己。
Q2.白先勇認為《紅樓夢》全書皆為曹雪芹所著,他說「我感到我這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紅樓夢》,這部震古鑠今的文學經典鉅作。」你覺得呢?
陳柏青:我倒以為,程偉元和高鶚這一生最幸運的,是讓白老師金口一開,從作者成為整理者,這回可以掛上「內容不代表本刊立場」小字,避開風口浪尖或砲火了。
《紅樓夢》迷人的部分,也許有一部分來自這裡,無論目前流通百二十版本是否曹雪芹所著,還是高鶚所續,他讓「完美」成為一種可能:正因為版本的歧出以及考證的發達,也許還包括不時有出土「正宗版本」的外場新聞,所有的不完美都指向「存在另一種終極版本」的想望。別的不說,王家衛《一代宗師》導演終極版之前,你是不是也曾想像更完整的宮二小姐或是更多故事的張震?(誰知道最後是這樣?或還好是這樣?)
我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存在希望」更好的一件事了。《紅樓夢》的版本學就是潘多拉的寶盒。
Q3.小說的寫作中,很重要的技巧是對話,包括語氣、口吻與內容。白先勇提到「我覺得《紅樓夢》的對話寫得最好,每個人物說的話都合乎其身分,很少會講錯話的。可以做一個實驗,隨便翻開一頁,把人物的名字蓋上,單單看那句話,你一看就知道是誰講的。」請問在眾多不同場景中出現的《紅樓夢》對白,你最欣賞、認同的是哪一句?為什麼?
陳柏青:最近倒是越常想起薛蟠的「女兒行令」來。飲酒行令多風雅,偏偏有個不學無術的呆霸王薛蟠在。他起頭吟「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女兒愁,繡房攛出個大馬猴」,惹得在場眾人一片大笑,下一句,卻又接出極其雅的「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再再令眾人驚豔,就在大夥兒等著他下一句要用什麼作結,偏偏他老兄竟抖出一句:「女兒樂,一根往裏戳。」
歡樂又惆悵,風雅又色情。我覺得薛蟠根本是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組成S.H.E眾星拱月所帶出的大觀園吳宗憲,或是有滿肚子「我的人渣朋友」故事的惡漢駱以軍。四句女兒行令,由不辜負眾人期待的世俗攀升至典雅精緻,卻終結於讓人啞然的粗野。那份並置帶來的荒謬,用詞與情境如此極端所引起的突梯過激,其實全面接管聆聽者情緒,這是一種表演了吧,根本是現代小說追求的技術。而這大概也是我們人生的實相吧。
Q4.對於擁黛派的批評,白先勇說道:「有些人不喜歡薛寶釵,因為她把賈寶玉搶走了。同情林黛玉、批評薛寶釵多少不太公平,也只有她能撐;兩塊玉都撐不起來這個家,只有一把金鎖才能撐大局。」你認為這是在小說布局下不得不然的結局嗎?如果你是作者曹雪芹,會採用這個結局,或開闢其他可能呢?
陳柏青:也有人指出,脂硯齋批註中勾勒了湘雲和寶玉在一起的可能性。寶釵有金鎖,湘雲也有金麒麟啊,「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誰跟誰配,大觀園可以是沙盒,寶玉好像電腦戀愛模擬遊戲的男主角,隨著攻略順序和玩法不同,大有可為。他的愛情充滿無限可能。
Q5.白先勇認為《紅樓夢》寫得好的地方,在於其中人物沒有絕對的好,絕對的壞。每一個角色都有各自的弱點,很少有十全十美的人。你心目中是否也有想要為他多說幾句話,或是在充滿許多負面印象的情況下,為之平反的紅樓人物?
陳柏青:以前我滿不能諒解美少年秦鐘的。誰都說他和寶二爺有些什麼,腐女愛看BL,作為大觀園裡BL排行榜的第一名,秦鐘卻又和小尼姑智能兒好上了,還好智能兒沒愛上寶玉,不然他愛他,他愛她,她又愛著他,這可不就成了張孝全、鳳小岳、桂綸鎂的《女朋友。男朋友》了嘛?現在想一想,也還好秦鐘沒和寶二爺在一起,如果他們就這樣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還輪到林黛玉和薛寶釵在那爭嘛?如果秦鐘繼續跟寶玉鉤鉤纏,那紅樓夢就成了《王的男人》,黛玉寶釵上不了位,心思若不用在詩詞上爭勝,可能早就奪權搏大位讓大觀園變成《後宮甄嬛傳》吧。
不,我倒覺得,啊,青春裡那些曖昧,對彼此身體或愛的淺嚐輒止也就這樣吧,很難想像二十年後,若他們都僥倖不死,都還好好長大,還能相遇,當中年的寶玉再遇秦鐘,那時他們都該結婚了,也許有人的頭禿了,有人肚子大了。寶玉若娶了寶釵,一貫富態的寶釵可能正面臨三酸甘油酯與膽固醇過高問題,若跟黛玉在一起,誰知道黛玉會不會早跟大觀園中誰誰誰都絕交光了,寫出她的《三十三年夢》。那時什麼都決定了,哪管男人女人水做的泥做的,時間過去這麼久,都油水分離,他們是漂浮在靠近水面那層透光的浮晃裡微微的塵埃,相望的眼很透明,又因為色素沉澱而顯得有點黯然,那時他們凝視彼此,會不會想起當初,連愛都說不上,只是有點慾望,有點什麼,但就是那個「什麼」,說不出來的,才足夠傷感,那是最美的最美的,就是因為彼此錯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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