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已經暗下,月亮從山的背面升了上來,朦朧的黃光微微照亮行跡隱晦的山路。幽深的夜色中,樹林間迴蕩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與刻意放低聲調的交談:
「我們怎麼越走越荒涼,你確定真的是這裡嗎?」
「應該沒錯啊,出發前還特地撥了通電話向對方確認過的。」
「不過就跳個舞、high一下,搞得神祕兮兮的真是。」
「沒辦法,躲警察嘛,大夥共體時艱,欸,等等……你聽!」
兩人全神貫注,把耳朵當成精密的聲波儀器,用力地聽──山徑的盡頭斷斷續續傳來「咚滋咚滋」的聲響,音量忽大忽小,低頻若隱若現,一如半夜擾人清夢的救護車鈴聲,總教人分辨不出那鈴聲究竟是從哪一個方位傳過來的。
他們正聽得入神,身邊忽然迎來幾張神色詭譎的臉,眾人低調地點點頭,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樣。沒隔半晌,這偏僻郊山的深處人竟然越聚越多,全要往鼓聲來源的那裡去。蜿蜒山徑的終點浮現了一座小山頭,翻越過它,景象於焉開朗:一片被森林圍繞的草原上擠滿成百上千個舞客,地勢較高處以鐵架和帆布搭起了簡易的DJ亭,DJ像神,以音樂指使著舞客們變幻多端的姿態。
這座天然舞池宛如一片黑色的海洋,人們身上的螢光衣物、發亮首飾,及吊掛在樹梢上一閃一閃的燈泡,從海洋深處射出一縷縷迷幻之光。
《巴黎電幻世代》
以上所描寫的,是90年代風行於世界各大城市近郊的銳舞派對(Rave Party)通見場景,也是《巴黎電幻世代》開頭的第一場戲,劇中時間設定為1992年底。除了偶爾會有條子去開單、不同掛的主辦單位去搶地盤(畢竟城市周邊能同時符合隱蔽性、有大眾運輸工具往返、離市區不要太遠的山上或海邊很是稀有,辦來辦去就是那幾個地方),撇除掉這些干擾,銳舞派對是一座專屬於樂迷的樂園。
形形色色的人在這座異次元裡來來去去,或者,徘徊不去──毒販、扮裝皇后、挨餓藝術家、逃家少女、潮流人物、藝文工作者、黑幫小弟等等,少不了一群「音樂產業界人士」,譬如弄DIY廠牌的啦、替俱樂部安排表演的啦、獨立出版自製刊物(Zine)的一干人等。
《巴黎電幻世代》的原文片名Eden,正是主角Paul在銳舞派對上買到的一本同人誌刊名,編者對他說:「我白天得工作,晚上下了班才有時間編雜誌。」這簡單的一幕戲,即交代出前網路年代的音樂場景實況:同好間的交流是面對面的,而非藉由虛擬的對話框;同人誌是貨真價實的紙本刊物,而非一個似乎隨時會被數位汪洋淹沒的臉書粉絲專頁。
然而,有一件事是至今不變的:多數愛樂者只能利用閒暇時光來享受音樂、參加派對、編寫雜誌,那是他們的嗜好與消遣。可是Paul和他的一票朋友卻不甘如此,他們想引領風潮,成為場景裡重要的人物;想把DJ當成一份全職工作、一個上得了檯面的職業,無論父母如何反對、成績單如何哭泣、存摺如何不允許。
沒辦法,誰教他們是一群浪漫的少年呢,總是憑著直覺和預感辦事。當派對結束,他們在野外休息,體內殘存的迷幻藥在樹林間召喚出奇異的幻影,有名夥伴說:「等等一定要把這感覺畫下來。」
是啊,那是一個任何事都會讓人有感覺的年紀,是一個任何感覺都要妥善記錄下來──透過繪畫、文字或音樂,深怕它會像水蒸氣一樣揮發殆盡的年紀。
電影分成兩個章節,以千禧年作為分隔。第一章「天堂車庫 / Paradise Garage」重現了90年代法國浩室舞曲的黃金時期,藉由一首首香濃的House、Disco亦或Garage舞曲,把速食的性愛、隨手可得的藥物,及沉醉在舞池內的那種狂喜狀態串接在一起。
Paul和朋友組了雙人隊伍Cheers,兩人野心勃勃,不顧一切想出人頭地。我們跟隨他們闖蕩樂壇的腳步,穿梭在巴黎一個個電子音樂的現場,Paul在前面領路,他身上背著Rough Trade的書包,裡頭塞滿霹靂的唱片,一天到晚去俱樂部打碟。
過程間,我們聽見他和朋友爭論《美國舞孃》究竟是不是一部爛片,瞥見經紀人穿了一件法國電音樂團Cassius的T恤,目睹搖頭丸帶來的情緒衝擊,直擊走紅後的他在廁所裡揮霍古柯鹼,也感受到他去紐約和芝加哥巡迴時所經歷的高低震蕩。
這樣不踩煞車,引擎全燃地向不可預知的未來衝過去,他的身體頂得住嗎?內心承受得了嗎?
有朋友自殺了,戀人們悄悄離去,母親的不諒解,這些都是追夢的代價。
Paul在挽留他的美國情人Julia(即是《紐約哈哈哈》裡的Frances)時說得沒錯,彼時的巴黎比紐約更好玩,所有刺激的事物都在此發生。他只是尚未意識到(或者意識到了卻不想承認),再美好的派對都有結束的時候,千萬別當最後一個離開現場的人。
時序進入公元2000年,法國浩室的新鮮感漸漸消退,舞客們湧入新開的夜店,爭相去聽更酷的音樂,Paul卻佇立不動,渾然不察世界已經變了,身邊的每個人都展開人生新頁。這時,電影邁入第二個章節「音樂迷走 / Lost In Music」。
財務信用破產,感情分崩離析,Paul戒了毒、戒了酒,洗心革面卻忘情不了DJ生涯。慘澹的是,最初的熱情已經減退了,DJ成了一份純粹賺錢的工作,更現實的是,他在當紅的俱樂部看見比自己更年輕、更好看的DJ享受著播歌的樂趣,而當時一同出道的Daft Punk紅遍大街小巷,自己的樂團卻成為曇花一現的注腳,一個歷史篇章中輕飄飄的插入句。
這失落的結局,是不是很像《醉鄉民謠》的法國電音版本?
《巴黎電幻世代》的女導演Mia Hansen-Løve無意把這部片塑造成一本關於成功樂手的英雄誌,她以類似紀錄片的時間動線,記載了主角橫跨二十年的音樂旅程,在一幕幕猶如生活切片的劇情中,導入觸電式的高潮快感,也跌入挫折時的幽暗低谷。
片中採用了四首Daft Punk的歌,最耳熟能詳的一首當屬萬年金曲〈One More Time〉:
One more time
We're gonna celebrate
Oh yeah, all right
Don't stop the dancing
電影最後一幕,滿臉笑意的Paul孩子似的狂舞著,慶祝那些曾經發生過的,雖然曾經是那麼的短暫。他似乎在對我們說,即使當一名夢中舞者,也好過清醒時站在原地發呆。
Daft Punk〈One More Time〉
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音速青春」,有本書叫《給所有明日的聚會》,最新作品為《在遠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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