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說《紅樓夢》是一本探索不盡的天書。
這次,我們邀請到五位作家閱讀白老師的《紅樓夢導讀(一)》,凌性傑、楊佳嫻、黃麗群、陳柏青與崔舜華將化身演奏者,
讓文字化為流動的音符,交織一曲屬於《紅樓夢》的五重奏樂章。
演奏者│03 楊佳嫻
台灣高雄人。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清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台北詩歌節協同策展人。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金烏》,散文集《海風野火花》、《雲和》、《瑪德蓮》。
Q1.《紅樓夢》是一本中國文學經典著作,本書與你在閱讀、創作歷程中的淵源或影響為何呢?也請談談白先勇解讀本書時所提及的觀點,對你的啟發。
楊佳嫻:我讀《紅樓夢》很晚。小學時候讀過兒童版,很簡化的,當時只記得好像有個三角戀愛,人物名字都好聽。真正徹頭徹尾讀過一次,是到了大學修課。也許是心智稍微成熟了一點,一讀就讀進去了。那時候是二十歲。從此愛不釋手,我主要看的是庚辰版,讀得太多次,隨便翻開一頁都可以流水價一般看下去,像床頭書。
《紅樓夢》對我來說就是情感教育。後來在大學教書,也把它當情感教育來教,特別是我的學校那麼多讀理工的男孩子,是應該來瞭解一下細膩體貼的情感世界。現在的戀愛,名堂很多,媽寶,公主病,小三,小王,賈寶玉如果活在現在,不知道會不會被當作娘娘腔,在校園裡遭到霸凌。真正讀進去了,就會知道根本沒有什麼三角戀愛,寶玉雖然親近女孩子們,內心是有揀擇的,從來「不說混帳話」的林妹妹和他心靈相通,價值觀相容,才能真正相愛。這樣的愛情觀,在今天看來都嫌太理想,而在那個時代,又是多麼前衛。
早年白老師寫過蔣玉菡對寶玉的意義,很讓人折服,這層體悟,其他讀者可能很難達到。這次讀《紅樓夢導讀(一)》,多處所見略同,白老師講解得更為細膩,如解析寶玉的「癡傻」等處,於我,既有印證,也有收穫。
Q2.白先勇認為《紅樓夢》全書皆為曹雪芹所著,他說「我感到我這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紅樓夢》,這部震古鑠今的文學經典鉅作。」你覺得呢?
楊佳嫻:後四十回是不是也由曹雪芹作,還是程高添補撰作的成份較大,我不是版本專家,實在不敢說。張愛玲說小時候讀到第八十一回,突然日月無光,言語無味,我的閱讀感覺也是如此。張愛玲認為後四十回太過戲劇化,而讀者對於這類戲劇化胃口太大,這是她試圖改變的。平淡自然方是上乘。當然,也有不少學者替程高翻案,說後四十回其實沒那麼差,黛玉焚稿斷癡情和大紅袈裟拜別還是寫得很不錯的。我記得我喜歡的小說家李渝對後四十回也沒那麼持負面態度。
Q3.小說的寫作中,很重要的技巧是對話,包括語氣、口吻與內容。白先勇提到「我覺得《紅樓夢》的對話寫得最好,每個人物說的話都合乎其身分,很少會講錯話的。可以做一個實驗,隨便翻開一頁,把人物的名字蓋上,單單看那句話,你一看就知道是誰講的。」請問在眾多不同場景中出現的《紅樓夢》對白,你最欣賞、認同的是哪一句?為什麼?
楊佳嫻:「哪一句」,這問題好難!那我就說說薛蟠好了。我很喜歡薛蟠的〈哼哼韻〉,以他的性格才分來說,簡直可以說是他的人生代表作了。薛蟠雖是富家子弟,但是吃喝玩樂,不學無術,一出場雖然就是打死馮淵,但是我想那裡頭也有家庭放縱等因素在內,他的本質其實是比較樸拙的,憨憨的。他生日快到了,有人送禮,他告訴寶玉:「……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哪裡尋了來的這麼粗、這麼長粉脆的鮮藕,這麼大的大西瓜,這麼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麼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豬。……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這些個「這麼長」、「這麼大」之類的貧乏詞彙,活脫脫就是薛蟠應該會說出來的聲口;而將自己與寶玉相提並論,全書之中,恐怕也只有薛蟠他自己會這麼想。
Q4.對於擁黛派的批評,白先勇說道:「有些人不喜歡薛寶釵,因為她把賈寶玉搶走了。同情林黛玉、批評薛寶釵多少不太公平,也只有她能撐;兩塊玉都撐不起來這個家,只有一把金鎖才能撐大局。」你認為這是在小說布局下不得不然的結局嗎?如果你是作者曹雪芹,會採用這個結局,或開闢其他可能呢?
楊佳嫻:林黛玉這個角色是詩人中的詩人,是精神世界的精靈,她的任務是「還淚」,本來就不是寫來撐持家業的。撐持家業還是要探春、寶釵這樣的女人才行。寶釵有她聰明細緻之處,她那種符合女德、閨訓的形象與自持,很正統,可是很不可愛。每次我都很想知道,她那麼博學,她的書到底放在哪裡,劉姥姥賈母去了蘅蕪苑,「雪洞一般」,但是黛玉的房間就全是書。她最可愛的時候,就是去探視寶玉被打,說自己看了「心裡也疼」而臉紅,真情流露一點點。
Q5.白先勇認為《紅樓夢》寫得好的地方,在於其中人物沒有絕對的好,絕對的壞。每一個角色都有各自的弱點,很少有十全十美的人。你心目中是否也有想要為他多說幾句話,或是在充滿許多負面印象的情況下,為之平反的紅樓人物?
楊佳嫻:比如說賈政吧。諧音「假正經」,平常又老是板著臉教訓寶玉,一個父親竟會弄到讓兒子聽到他的傳喚後,一步挪不了三寸,簡直是去見閻王。這個角色實在不討喜,又像是宗法制度、外在世界的主流價值的化身,寶玉一出了大觀園,就得受這些東西的箝制。不過,賈政也並非完全不瞭解兒子,他曾說過寶玉是「精緻的淘氣」,不單單淘氣,而是「精緻」,有修養有品味的。而他對寶玉的箝制,很多時候我想也是來自考量賈家興衰,賈蘭太小,賈環太笨,賈薔賈蓉之類都看不出是讀書種子,在認知到兒子擁有「精緻的淘氣」的前提下,仍需去規範他、去強求他,父親心中也有些不得已吧。個人精神的自由和負起群體的責任,一直是衝突的,這也是寶玉悲劇的主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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