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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Dolce Vita|作家讀《生活是甜蜜》】李桐豪:賤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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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菁推出首部長篇小說《生活是甜蜜》,回顧自己青春期至今,把周遭女性隨這個大城市風華萬千卻也千瘡百孔的的情況寫出。香港作家鍾曉陽說李維菁能創造一整個世界。這一次,我們邀請四位對女性觀察有獨到見解的作家,談《生活是甜蜜》,也說生活該如何甜蜜?



賤婢
文╱李桐豪

年老色衰,米亞有好手藝足以養活。湖泊幽邃無底洞之藍告訴她,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制度建立起的世界會倒塌,她將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從這裡並予之重建。」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的結尾,慣常在自家陽台上觀測天象的小模米亞,情感歷劫歸來,她在屋裡燒一土撮安息香,廢紙泡水併著玫瑰花瓣投入果汁機,打成糊狀,平攤濾網上壓乾,製成信箋。她似乎領悟了什麼,她比男人的兒子大兩歲,她會看到男人兒子成家立業生出下一代,而男人也許看不到,因此她必須獨立於感情之外,從現在就要開始練習。《生活是甜蜜》從朱天文結束的地方開始寫起。

生活是甜蜜

生活是甜蜜

《生活是甜蜜》亦有藝術家叫做米亞,但這回,主角並不是米亞,而是她的朋友藝評人徐錦文。小說開場,四十七歲的徐錦文聖誕夜相親,模樣好氣質好,但年紀大了些,被打了槍。她搭捷運回家。小說很短,短到一首江蕙就唱完了,「坐置電車內面,對面一個女人,提著一卡行李,不知欲去叨位,電話聲響起,伊緩緩打開手機,講無兩字,目屎流袂離,驚人看見。」小說也很長,很長很長,長到徐錦文歷經激情燃燒的九〇年代、千禧曼波、政黨輪替,足以追憶完前半生似水年華。電車抵達了此時此刻,繁花落盡,美好時代燒成了灰,一個人的聖誕夜,徐錦文只剩下夢的餘燼和溫度來取暖。

或者,主角也不是徐錦文,而是背後那個轟轟烈烈的九○年代。那個股市破萬點,菜籃族早上逛號子下午逛畫廊的年代,川久保玲三宅一生高田賢三,東方熱席捲全球,男性充滿女性魅力,女性充滿男性魅力。那個年代的時尚就是反時尚,設計師反設計,時尚人反時尚。那個時代和徐錦文綁在一塊,色衰滄桑,一起老去。

之所以類比兩篇小說,乃朱天文與李維菁兩個小說家都企圖用一個女人的際遇演繹整個時代的風起雲湧,「台北米蘭巴黎倫敦東京紐約結成的城市邦聯,她生活之中,習其禮俗,遊其藝技,潤其風華,成其大器。」朱天文說這是女人的鄉土吶,然而李維菁更自嘲、更自傷,自省自艾自憐自尊自毀自救,展現比前輩更大的企圖心。她要用徐錦文的身體展現九〇集體的回憶,Her Story。

我是許涼涼

我是許涼涼

第一本小說《我是許涼涼》之中,許涼涼經歷兩段愛情,第一個,老一點的女人愛著小一點的男人,因為生理時鐘的時差,被摧折得體無完膚。另一段,老一點的女人愛著更老一點的男人,籌碼兜攏在自己面前,但一樣輸到一無所有,男人與女人的博弈,無論女人縱然有再好的成就、再好的年華,然而一碰到性別的差異,全然沒有贏面,這是《我是許涼涼》透露的悲涼宿命觀:情感的六道輪迴,女人注定永世不得超生。然而李維菁顯然覺得這樣還不夠悽慘,愛人是地獄,生活是甜蜜,女人被打入情感十八層地獄還沒到底,第二本小說之中,這下面還有一層,藝術家創作地獄。

米開朗基羅畫作《創世紀》之中,觸碰上帝之手、感受神的恩澤與祝福的,是男人亞當。上帝造人,男人,然後再取男人的肋骨造女人。李維菁藉由徐錦文的際遇發出質疑。藝術史由藝術家建構起來,然而整個藝術圈的運行是建立在藝評人、藝術行政者、策展人、藝術經紀人與藝術家秘書的汲汲營營之中。藝術家男人,和女性藝術圈,「不是藝術家不是收藏家,還要進入這個圈子,就是分到賤婢這個角色。

女人愛錯男人很賤,偏偏這男人是藝術家,那更是雙重的下賤了。男人老得很早,女人很晚才長大,當然,徐錦文開始不知道這點。她愛上幾個男人,都是藝術家,她埋在男人胸膛裡,埋在藝術裡看整個時代的變化,傻得相信藝術和男人可以把整個宇宙照亮,然後,她發現自己只是賤婢,她在圈外看著藝術家的愛憎和勢利,才知道那光亮只是打火機搖搖欲墜的火苗。

藝術烈焰高溫太燙太兇猛,沒有勇氣投身火中,只好投身藝術家,經由獻身、侍奉、輔助,介入和參與藝術的創作。「過去她究竟獻身給了什麼?是藝術,是藝術家,還是令她胃部不斷抽蓄的自欺?」她以為她愛藝術,藝術不愛她,但感情裡被凌遲,男人詆毀的言語如刀,一片一片割她的肉,能挽救她的,也是藝術。

命理師為新生兒取名往往是這樣,命格缺什麼,名字就補上,五行才能圓滿。徐錦文的生活是哀豔,故書名以「生活是甜蜜」名之。但想想徐錦文的人生也沒這樣糟糕,男人沒了,尊嚴還在,品味也還在。識人不清,看哪個是好作品,哪個是哭窮換到掌聲和獎項的膺品,徐錦文還看得出來的。她開了一家小小的策展公司,賺了一點點小錢,也有了小小的力量。

羞恥感?被踐踏?不,她為什麼要這樣覺得?一旦她覺得自己委曲,她們不就得逞?活在這世界,只有你覺得自己受辱了,別人的侮辱才成立。她才不要。錢是她的。生活也是她的,只要她的內在意志,心靈感受不隨著他人的戲碼走,她就是永恆的自由人。」她現在只是小小的生意人,只有錢會傷害她,人並不會。都說張愛玲愛錢,可寫錢和女人的關係,好像也沒誰寫得像李維菁這樣純情,這樣美。銅臭迷人得如香奈兒五號。要說這是偏門的女性成長小說也未嘗不可。

《世紀末的華麗》裡米亞希望那個男人用理論與制度建立起的世界並沒有倒塌,但徐錦文仍舊靠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建立了自己的小宇宙。電車上女人不知往哪裡去,城市的萬家燈火毫無立足之地,但女人在城外真有一片月。「她看著自己的手指,幻想著將指甲剪下來,往窗外天空一貼,就成了不知誰窗前的床前明月光。


李桐豪
就是Dirty Talk,老牌新聞台「對我說髒話」台長,Flower、Friend、Fortune、Family,只要F開頭的字眼都喜歡,紅十字會救生教練,出過兩本書《絲路分手旅行》《綁架張愛玲》。OKAPI專欄「女作家愛情必勝兵法」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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