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汪正翔)
就像大胃王節目裡最能吃的那位,通常都瘦瘦的;個子嬌小的女子,身體裡好像也總住了驚人毅力和反骨個性。
反骨的背面其實是豪賭的浪漫,例如當年聯招填志願卡,140幾所校系,王美霞志願獨填師大國文系,她睜著骨溜溜的大眼睛說,「卡片繳上去,沒多久立刻聽到廣播:三年三班王美霞,請到教務處來。教務主任看到我劈頭便罵,人年輕時就有種固執,我想起我媽說眼淚最能打動男人,我就一直哭。後來才發現,這招對老男人好像沒用欸……」
結果豪賭贏了,她以國文加權98.5高分進師大門,然後又很過分的以第一名畢業,風光走出師大門。
王美霞愛唱崑曲,本人則活脫是書裡走出來的顏如玉,身著《紅樓夢》裡大紅洋緞窄褃襖,眼波靈動,講話時表情抑揚頓挫,她第一齣唱〈遊園驚夢〉,然後是〈牡丹亭〉。歷來民俗文化裡最驚心動魄的故事都起自女人,故事裡的女子往往是異端,但沒有祝英台、白素貞、樊梨花,戲台上就是死水無波。問她最心儀哪個角色?令人意外又不意外的,她說:杜麗娘。──〈牡丹亭〉裡外柔內剛,為愛而死,又為愛還魂,被點評「表現了青年男女衝破封建思想束縛的戰鬥精神」的杜麗娘。
杜麗娘對天地最柔軟的痴情萬縷,深深打動王美霞,「她是對生命很有感覺的人,對花開花落都充滿情感。一個人若對生命沒感覺,什麼都不用談。」也動容於花樣生命對命運的頑抗,「我讀到的是,人生中你若發現某種價值是對的、值得的,即便是魂魄重返你都要義無反顧。」
角色是典範化的精神投射,王美霞也確實承了幾分杜麗娘的性子──無論出自運氣或硬氣,命運射來的箭她接下了,還化成飛花。痛苦的家庭成長經歷是洪水,幸好文學讓她在滅頂前有浮木可依攀,還提供材料搭建安棲之處──她尤其傾心蘇東坡的人生觀,「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貌本澄清」的開闊、「人生無離別,誰知恩愛重」的珍惜、「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的怡然自得……「文學所能給予最大的智慧,就是教會你如何解釋生命。你看蘇東坡哪有比我們好命?又被流放又染病又跟親人離散,但是他比我們更懂得解釋生命。」說的時候王美霞波濤定靜。詩詞文學與諸子百家共治一爐,成為她內蘊心念的定海神針。
「我看待很多事的精神就是八個字:無如命何,安之若素。」生命是飄流的浮萍,我們無力決定自己或他人的去留,「但命運來了,你就接下吧,然後安之若素,就像平常一樣。」聽得讓人很想嚷嚷:哪有那麼簡單?「你要努力去學啊。」王美霞又笑,輕淡而寬容的回答。她說自己也在學習,寫作《南方六帖》期間,另一項功課是持續抄《金剛經》,人世的無常,失去的焦急,愛別離的苦悶,用歸屬依靠往另一個更大的宇宙來化解。
她提到前陣子剛從京都回來,因為喜歡,去了十數次還想再去。京都最可看的,她推薦桂離宮,「桂離宮是迴遊式庭園,走到最後,你會返回原點,但遊覽桂離宮重點在於,如果你目光一直往前,反而看不到最好的風景。你走每一步,要記得回頭,回頭比正面更美。」頻頻回首,那如何能前進?其實回頭要的不是舉步踟躕,是要那份對來處的惦念與祝福。「我相信生命中之所以有任何一點能量,往往是那『回頭』帶給你的。我很喜歡秦少游的〈踏莎行〉,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我們是條江水,如果這悠悠江水很美,必然是生命源頭處的郴山,一點一滴灌注,我們才能勇敢往前走。」
(攝影/ 汪正翔)
聽說編輯編《南方六帖》時特別喜愛她的生命篇章,但或許是怕回憶不堪文字張揚,也擔憂未經蒸餾的眼淚太過混濁,被誤解成搏取同情,總之她寫盡台南的形色人物,偏偏避談自己戲劇化的人生。可是啊,人世無可避免的就是座最巨大的桂離宮,迴遊路帶著她回望,終於她不再止步於個人的生命書寫,《南方六帖》中,髮衣木茶書樓,哪樣熟悉寫哪樣:父親是木匠,所以她摩挲木頭,香氣特別芬芳,母親是裁縫師,她看女工紡織看得特別細膩入心。洶湧的感情被縝密織進文字風景,反面針腳,則點狀地描繪出她的青春歲月和割捨不斷的血源。這次書寫的初衷不僅是愛,還有寬容。
都出到第三本了,書賣得好不好王美霞卻彷彿沒那麼上心,只著急還有太多事等待推動。是使命感嗎?她不肯接下這麼重的字眼,表情像被稱讚太多次而不好意思的小學生,「這些事重不重要不曉得啦,我是蠻喜歡的。」這句說完她終於稍稍暫歇,端起眼前那杯早已涼掉的茶潤喉,這是整場馬拉松般毫無暫停時間的訪談過程中,她喝的第三口茶……
下一個瞬間,她重啟八百匹馬力的活力,精神抖擻地跟攝影師說,「欸~聽說我要跟這隻拍照是嗎?」
(攝影/ 汪正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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