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用肉身把世界撞破一個洞
那些傷口使我戀愛
──羅浥薇薇
一九九九年,在Canon所主辦的攝影新宇宙大獎(New Cosmos of Photography Award)中, 岡部桃(Momo Okabe,1981-) 以《As If I Were Alive(宛如活著)》系列獲得優秀賞,那年她十八歲,又一位受媒體關注的少女攝影師橫空問世。將這顆新星從茫茫影海中一手撈出的荒木經惟,在評語當中讚賞她鏡頭底下有著絕妙的視野,又說「她的作品訴說活著是如許溫柔,吐露死仿若生。」
十多年過去,星移物換,那雙溫柔的眼睛是否走向同等溫柔的世界?
岡部桃甫獲得阿姆斯特丹攝影博物館大獎(Foam Paul Huf Award)的作品《Dildo》(2013, Session Press)以及《Bible》(2014, Session Press),是讓妳身上所有不願記起的傷口底下的脈搏都應相撞擊、幾乎要破痂而出,那樣強烈的作品。「我曾經和女人約會,但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女同志、甚至是雙性戀。我從未真正喜歡男人,而且真的不喜歡看到男性性器。」當她在自己的混淆與不確定當中思索時,幾乎是出於本能地,開始與性邊緣族群廝混愛戀,並以相機紀錄這些人的生活。《Dildo》和《Bible》便是岡部桃與兩名跨性別愛人在二零零八至二零一四年間,跨越東京、宮城及印度的相伴歷程。評審團為她的作品下了這樣的註腳:「我們為她作品中的情緒張力和極其私密的特性所驚豔。岡部的作品溫柔中帶有未經修飾的親密,由她色彩的運用、主體的多變性、及對一重要且複雜的議題(跨性別)的微妙掌控可看出:她承襲了日本當代攝影界的血脈,卻創造了自己獨特的美學。」
《Bible》的第一張照片是似坦若掩的女性性器與直面承接它的、另一名女性的右手指。在這張照片裡,取代人類雙眼直視鏡頭的,是粉紫濾鏡底下,仿佛為萬謎所在的女性性器。為了揭開這無底的性之謎,愛人作為愛人伸出手,攝影師作為攝影師舉起鏡頭,被世界窺視的同時,這具性器與包含在那周圍的一切愛憎困惑以其最平凡的姿態回望世界。接著攝影師及愛人帶著我們一同赤足踏進私宅露台、踏遍城市灰燼荒野海洋,眼見被錯置而後割棄的乳房、可褻玩可欲求的假陽具、狂歡與裝扮、廢墟與坦白、為迎向可能未來而疼痛的現在。這兩本限量攝影集(《Dildo》限量五十五本,《Bible》則是三百本)取材構圖生猛素樸、成像近乎粗糙,然而在以深情與觀望縫補過後,那肖像、人體與建築、景物之間細緻情感的相繫相應,卻揭露一種別成謳歌的大膽與含蓄之美。以景喻情並非岡部的創舉,但以壞去失能的人體器官呼喚破敗的城市器官,她的作品刻畫出遭身體與欲念踩踏千萬次的心中橫躺著車痕陷落的泥濘之地,被人類遺忘的各個角落癡心等待在文明中深深受傷的人。她稱此系列作品、這片與其戀人共同織就的圖像是「自他們傷痕累累的過去、克服漫長艱困的掙扎而出,終見的悲傷而美麗之景 (“sad, yet beautiful scenery that they could perceive after overcoming the long and difficult struggle out from their traumatic past.” )」
Momo Okabe / Bible
Momo Okabe / Dildo
岡部的作品不可避免地使人想起幾位以私攝影風格聞名的攝影師,比如Nan Goldin,比如Richard Billingham。但即使和拍攝題材手法都更為相近的Nan Goldin相較,我們仍可依稀看出兩者的差異,Nan Goldin在意的是「關係」,岡部則把「性」物質化之後、再投擲回哀愁多彩之眼籠罩的身處畸零地。如此逼視現實之後人們會問,當我們得以真正捨棄生而為人的部分配件、選擇對的形式重生,我們曾受的傷是否便能稍減?我們所共同經歷的苦楚與歡樂將成為何種樣貌的存在?
岡部獲獎後接受時代雜誌訪問時曾經表示:「我現在對自己的作品感到有自信了,我所希冀藉由攝影所傳達的並非錯事。我想捕捉生命當中的悲傷與希望,想將它轉化成像幻想那樣的東西,而非單純的記錄。」此系列作品在歐美攝影界備受矚目的程度,使得在她口中所謂的「幻想」究竟如何被觀看及參與顯得更為曖昧多義。西方文化或藝術媒材以性少數作為創作與再現的主題已非特出,但這並不代表岡本所展示的是過時的、二手的體裁,而恰恰表現出她作為一名根植日本的女性攝影師,如何以其「並非真正不可想像,但又旖旎奇情可茲投射」的幻想建構企圖,清晰地表現出那「銘刻在亞洲身體的現代化痕跡」,並以此為主體,切實留下了這不可復返的時代片刻。那不僅僅是關於性別與情欲的,同時是關於醫療與規訓的,以彼此殘缺的身影相映,使人頹然理解而最末釋然:我們與這城市、這時代的破口是相連的,你我終不孤單。
「一心想著要拍照,我的身體都跟不上了。連按下快門的千分之一秒都使我不耐,因為我知道『此刻』即將消失。也許我拍照正是為了證明我活在此刻,為將它深印我記憶。」岡部當年在《As If I Were Alive(宛如活著)》的創作自述裡如此直白地表達她十八歲的心與熱望。無能釐清性之謎題也好,逃離不開時代之網也罷,那名十八歲的柔情少女即使世紀屆末戰火摧平從未離去。她腳踩死者赤身如貞德揭旗無畏而來,被混亂所吸引的少女。愛過痛過之後說那本聖經不必是一本關於她的書,甚至也不必要是關於那些她所親近的、被攝者的書,而是關於我們,所有經歷各式「心中創傷(trauma in our heart)」的我們,在黑暗中迷濛似見的小小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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