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汪正翔)
「我講話速度是人家兩倍快,我擔心妳做逐字稿會累死!」採訪一結束,顏擇雅貼心提醒。
瞥了一下錄音筆停留在「54分36秒」,果然是有史以來最短的專訪,逐字稿量卻相對最多。若用顏擇雅對出版每一本書的「涵智量」要求,這場訪談涵智量確實很高。
教育問題根源:你忘了自己也曾是小孩
2009年起,顏擇雅開始在《親子天下》撰寫專欄,期間就受到金鼎獎專欄寫作獎肯定,她從專欄整理出41篇文章,集結成新書《愛還是錯愛:關於教育與人格養成的思辨》。她的國中同學、資深媒體人董成瑜在臉書這麼形容她:「顏擇雅小時是天才兒童,長大還是天才。她在《親子天下》受歡迎又得獎的專欄終於出書了。開這專欄之初,我還笑她,沒生小孩卻成了親子專家,後來追悔不及,如果是家長,一定寫不出這樣的文章。」
老同學眼中的顏擇雅「從天才變成親子專家」,淵源可回溯到2004年。當時她為了出版《優秀是教出來的》,閱讀了大量相關書籍並搜羅最新資訊,除了這項基本功奠定她談教養的基礎,後來也因為該書在老師與父母間引發熱烈迴響,因此每逢新書宣傳講座,聽眾的種種提問也成了她後來持續關注教育的養分。
顏擇雅雖然沒有小孩,但她至少當過小孩。在她看來,現代教養最核心問題是:老師與家長忘了曾經身為小孩的滋味。「我對『becoming(變成)』這件事非常有興趣。做出版,我想知道人怎麼『變成』讀者,同樣地在教養上,我對小孩如何『變成』大人的過程,非常有興趣!」
跟著顏擇雅犀利敏捷的思辨節奏讀完《愛還是錯愛》,不免對台灣孩子的教養與未來捏一把冷汗,幾乎我們以為理所當然的道理,永遠會被她冷峻地提出質疑。「華人教養一向不尊重小孩,沒把小孩當個體,可是這幾年西方教育思想影響華人,讓父母又太過重視孩子自主性,一直強調快樂童年、尊重小孩自主。現在華人父母最困惑的是:不知道如何拿捏『尊重小孩』跟『權威』的界限。」顏擇雅來來回回地在快樂、憂慮、壓力、學習、興趣、天賦等概念間舉例,反覆激盪讀者思考:是愛,還是錯愛?
為什麼要讀文言文?
那麼面對孩子,大人到底該怎麼辦?顏擇雅引用孔子的「因材施教」回答,「界限在哪?沒有標準答案,這正是因材施教的定義,必須case by case,但如果每件事都case by case,為什麼你要讀我這本書?我要強調的是,教養是一門科學,也是藝術。」小孩一個月、三個月、一歲、五歲、十歲,都很不一樣,成長過程與腦力發展是可以透過科學研究來了解,父母往往跟不上這樣的速度,「但也非因此就有一個定則可套用所有狀況,教養的藝術就在每次權衡拿捏界限之中展現。」
坊間談教養,幾乎沒人會再把孔子端出,但顏擇雅在書中把孔子一談再談,「我發現大家都把《論語》讀得滾瓜爛熟,卻也發現多數人思考上的謬誤。」例如,四書被教育部以加強品德教育為由,重新成為高中必選課程,看似有理,但顏擇雅質疑,「孔子四科既然德行列第一,孔子也有寫書編書(做春秋、刪詩書、訂禮樂),為什麼不自己編一本品德用書傳世?為什麼四書中無一書的作者是孔子?」〈學而〉篇這麼說:「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她由此下了結論:孔子強調的品德是認真生活,躬身力行,跟讀書是兩回事。
顏擇雅高中時就赴美求學,27歲才返台工作,中學以前的她,雖已奠定厚實閱讀能量,但由於很難依賴聽覺記憶,她背誦古文得一遍又一遍的默寫才能記住;而開始能夠閱讀並理解古文,是她在國外英文變好之後的事。「文言文根本是外國語,它的語法跟現代中文完全不一樣,外國人學文言文,完全不用了解現代中文,現在的孩子看不懂文言文,就是因為學校沒把它當外文教。」
她認為,要從四書或其他典籍內涵達到修身養性的目的,得要長久浸潤與豐厚的人事閱歷,期待十七、八歲的孩子懂得盡性知命,實在太過強求;有人以「孩子長大後一定會懂」的立場要求先強記再說,她卻質疑,小孩可以學的東西太多了,為什麼一定是四書五經?「在某個年紀之前,孩子的腦袋很像一隻豬,什麼都可以吃、而且吃不停,為什麼父母要一定要他們吃三字經千家詩文言文?我覺得這是父母的專斷。」
學習力與情趣培養,才是關鍵
顏擇雅並非全然反對孩子讀經,如果反對,純然是她發現小孩被安排學習的時間排擠掉發呆與遊戲的空間,「小孩子把洋娃娃、公仔當成真正的人,可以彼此角色扮演、對話,這個幻想世界對小孩的潛力是很重要的,不亞於正規學習。」
難道現代教養出了大問題,以致每件事都得好好檢討一番?「大家都講華人教育有很多缺點,但我要強調,華人教育重視課業這件事,我當成優點。問題出在,因重視課業而放棄其他活動,對有些不愛讀書的孩子來說,等於提早逼他討厭學校。」如何在課業並給予適當壓力之際,還能讓孩子保持好的學習態度,這才是大人們要思考的問題。
她在第七章〈快樂:孔子最重視的一堂課〉引用孔子〈學而〉篇三個層次的快樂,包括「不亦說乎」、「不亦樂乎」、「不亦君子乎」,來證明快樂的路無限寬廣,而且主導權在自己手裡。快樂來自生活情趣,想像力愈豐的人愈快樂,因此,快樂的相反是無聊,而非無憂無慮。「太多人把快樂與無憂無慮混為一談,這種迷思反映在教育,就是『快樂學習』。提倡者誤以為壓力對小孩一定有害,所以作業、考試應該減少,管教也要放鬆;該不該給壓力是『因材施教』的問題,如果孩子需要壓力才能向學,就應該給一些壓力。」顏擇雅強調,學習力的培養不一定會直接展現在成績上,卻是孩子離開校園、陪伴一生最好的能力。
曾經,芬蘭教養方式在台灣蔚為風潮。顏擇雅認為芬蘭教材雖值得參考,但大家只看到芬蘭無壓力教育的一面,卻沒看到另一面,「芬蘭自殺率是全球前五名,各年齡層的自殺率都很高,因為他們小時候承受的壓力太小,所以我不覺得需要嚮往芬蘭,我也不覺得為了課業給小孩壓力有這麼糟。」
問她自己如何培養思辨能力?「我從六歲識字起,就是重度閱讀者啊!」顏擇雅以如此理所當然的態度,四十年來如一日,她把每天最好的時間留給閱讀。大四棄醫轉到比較文學系,博士學位將到手前,毅然回台踏入出版工作,十多年來,她一人校長兼撞鐘的雅言文化屢屢打出亮麗戰績,對未來書市也始終樂觀。她專注、投入且快樂地走在自己想要的路上,沒有任何遲疑,她雖謙稱自己很幸運,但也沒忘記背後默默支持她的雙親。父母親從原本的擔心到現在完全支持,正是顏擇雅分享教養經驗最有力的證明。
訪談一結束,顏擇雅急著問,「那隻OKAPI娃娃呢?我怎麼還沒跟他合照?」我們霎時明白了她談了半天的情趣、想像力是什麼,此刻,她露出天真神情,與上一刻的理性嚴謹,如此不衝突地並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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