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把像抹布一樣的injera慢慢塞入口中,所謂的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心情,精準的反應在我和衣索比亞菜之間。空氣中飄來陣陣咖啡香氣與響聲,把我對食物的失神拉了回來。婦女們在小桌子旁升著炭火,小平底鍋上的咖啡生豆一顆一顆劈哩啪啦的爆了起來,竄起了白煙。待豆子炒的黑亮,婦女熟練的把熱騰騰的豆子倒進大缽裡,用木杵把豆子搗碎成粉,接著再把仍帶著熱氣的咖啡粉倒入像油壺的陶壺中,加入冷水,置於炭火上烹煮。五分鐘過去,婦女在油壺的出水口塞了像我們買水果時鋪在下層防碰撞的碎紙當作過濾器,接著,把咖啡倒在一個一個的小杯子裡。
這就是衣索比亞的咖啡。還有什麼比在咖啡的原產地、文明古國喝咖啡更文明?
這種現烤、現磨、現煮、現喝的儀式已經在衣索比亞有千年歷史。每每於衣索比亞大城小鎮餐廳用完餐,都會來一杯這樣的咖啡。流傳久了,就變成一種儀式,咖啡儀式(coffee ceremony)是衣索比亞人生活的一部分,三餐飯後都要花20分鐘等一杯現烘焙的咖啡。飲用完濃郁帶渣的咖啡後,才是一餐完美的結束。
衣索比亞婦女用碎紙當濾嘴,倒出一杯杯現烘現磨的咖啡。 | 不同的文化,衍生出對待一杯咖啡不同的態度。 |
大夥兒聊著天氣、聊著中國勢力對非洲的威脅、聊著衣索比亞如何抵抗中國的金權誘惑、聊著這個國家飛躍性的未來。沒有人在意這杯咖啡是耶家雪菲還是西達莫,是水洗還是日曬,是烘焙還是淺焙,更不會有人振振有辭的說:「咖啡不能現烘現磨現煮,這樣只有燥味」。咖啡是必須,而不是焦點。在咖啡的國度,喝咖啡沒有壓力,沒有咖啡師不屑的看著我加糖又加奶。
喝咖啡,本來是很輕鬆愉快的事情,coffee break,不就是意味在這一杯咖啡的時間,可以跟惱人的壓力、焦慮暫時切斷嗎?以前去咖啡館,只要坐下來,說著:美式、卡布、拿鐵,咖啡大概十分鐘後就會出現在桌上。現在去咖啡館,坐下來,拿來的menu等同看紅酒單:日曬波旁有著柑橘明亮的口感、玻利維亞AA有著麥芽莓果酸……;通常點完所謂「精品咖啡」的菜單,時間就悄悄溜去,腦子也會被剛剛的咬文嚼字掏空了一會兒。待咖啡上桌,還要跟友人像品味紅酒一樣裝模作樣說著:「對耶,果香好豐富。」
自從台灣開始流行精品咖啡後,我就很少去咖啡館了,覺得去咖啡館是很累的一件事情。想要講沒營養的話,但總是有人想要討論咖啡的烘法、煮法。現在去咖啡館其實是去朝聖,去感受世界第一名的咖啡師的手藝、去品味拿下第一名大獎的咖啡風味。喝咖啡變成做學問。
我曾經著迷於《ESPRESSO義大利咖啡實驗室》這本書,當時覺得把咖啡如此科學、精準地做各式實驗很不可思議。但現在,整個城市都是咖啡實驗室,咖啡館不只要開得有型、還要標榜自己烘焙,一切都自己來,只差沒有自己種。人人鑽研咖啡學,從城市裡的咖啡館到南投國姓的山林,喝咖啡不只是全民運動,也是全民研修的學分。
這股魔力從咖啡桌一直蔓延到全台的山林,雲林山上的茶農改種植咖啡、阿里山部落裡的茶園改種咖啡、台東海岸線也種起咖啡、花蓮則把日治時代栽種的咖啡再種回去……茶樹、檳榔、果園抵不過咖啡風潮,一一被汰換,在標榜整個城市都是我的咖啡館的時代,台灣難道要「進化」成整個國家都是我的咖啡園。對咖啡的癡迷更反映到既然沒有麝香貓咖啡,那就自我進階成果子狸咖啡。我們舌頭的癡心妄想把果子狸也一起拖下水。
產地到餐桌全面移植的咖啡風潮持續蔓延,我很困惑。我相信台灣的農民一定可以栽植出厲害的咖啡,只是這樣的意義何在?台灣轉型成咖啡生產國或是處處是咖啡農莊的意義為何?我們的工資高、產量少,一磅基本要價2000 元上下的咖啡豆,不可能把咖啡出口(每一個台灣咖啡農都會說:自己喝、再賣給朋友都不夠了,很難到外面賣)。莫非,這股咖啡栽植風只為了「怡情」?
每一種物產,都有其故事和學問,當然咖啡也不例外。只是,多半的時候,我只想要單純的喝一杯咖啡,和友人講著五四三的冷笑話,而不是透過手機或電腦螢幕跟友人Line著說:今天這支藝妓,口感好明亮。當台灣的咖啡館越來越專業,人和人的關係卻越來越疏離。我不太去咖啡館,可能是因為承受不起咖啡學的考驗,與擁擠的疏離氣氛。
路過台北超講究的咖啡館,突然懷念起在義大利的小鎮,只要站在吧台、擺個一歐元,就可以立刻喝一杯咖啡。框啷框啷響的杯盤聲、大剌剌的交談聲,是尋常生活的氣味,也是讓人瞬間放鬆的氣味。
我想賴在咖啡生活圈,而非咖啡實驗室。
黃麗如
資深旅遊寫手。信某香港神婆看著命盤所云:「想要,就可以立刻擁有。」而忽略其他警語。著有《酒途的告白》《極南》《醒來,在地球的一個角落》。
個人部落格:「享樂遊牧民族」
Fb:「享樂遊牧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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